第249章 我是東山啊
崔東山說完了豪言壯語,輕輕點頭,很好很識趣,既然無人反駁,就當你們三座天下答應了此事。
周米粒懷抱金扁擔和行山杖,拿出了落魄山右護法金字招牌的輕快拍掌。
崔東山沿着六塊鋪在地上的青色石磚打了一套王八拳,虎虎生威,不是拳罡,而是袖子噼里啪啦相互打架。
崔東山雙腳落地,面朝竹樓背對小米粒,突然擰腰轉身,遞出一拳,見小米粒仍在犯迷糊,只好出聲提醒道:“吃我一拳!上天入地最無敵!”
小米粒趕緊原地打轉好多圈,這才由衷稱讚道:“好拳!”
崔東山抖了抖袖子,一臉遺憾道:“不承想學成了絕世拳法,還是打不倒右護法,罷了罷了,就當平分秋色,下次再戰。”
小米粒撓撓臉,她都還沒出拳,沒盡興哩。
崔東山大搖大擺地走到石桌旁,小米粒趕緊將兩件看家法寶擱在桌上,使勁掏袖子,接連掏出好幾把瓜子,堆在大白鵝身前,余了好多,余了好久,總算有了用武之地。
崔東山嗑起了瓜子,隨口問道:“小米粒,有沒有誰欺負你啊,哪怕你是啞巴湖大水怪,可受了瓜子大小的委屈,都一定要跟小師兄說啊,小師兄別的本事沒有,罵街一流,擅長堵大門。”
周米粒雙臂環起,雙肩高些再高些,恨不得高過小腦袋,她嗤笑一聲:“大白鵝你離家太久了吧,如今腦袋可不靈光,只有我欺負別人的份兒!”
所以說你們一個個不要總是喜歡遠遊嘛。出門在外,萬一給人欺負了,我都照顧不到你們嘞。
崔東山勾着身子,嗑着瓜子,嘴巴卻沒閑着,說道:“小米粒,以後山上人越來越多,每個人即便不遠遊,在山上事情也會越來越多,到時候可能就沒那麼多時間陪你聊天了,傷不傷心,生不生氣?”
周米粒笑哈哈:“大白鵝又說傻話,在啞巴湖當大水怪的時候,好多好多年,一年到頭都沒人跟我聊天,我咋個就不傷心?”
崔東山恍然大悟,又說道:“可那些匆匆過客,不算你的朋友嘛,要是朋友都不搭理你了,感覺是不一樣的。”
周米粒使勁皺起了兩條疏淡微黃的小眉毛,認真想了半天,把心目中的好朋友一個個數過去,最後小姑娘試探性問道:“一年能不能陪我說一句話?”
崔東山停下嗑瓜子,微笑道:“必須能夠。”
周米粒小聲說道:“兩句不嫌多啊。”
崔東山笑問道:“啥時候帶我到紅燭鎮和玉液江玩去?”
周米粒眨了眨眼睛:“咱們等好人山主回家再說吧。”
只要蹲在好人山主的竹箱裡邊,黑衣小姑娘的膽子就能有兩個米粒大。只要曉得好人山主在回家的路上了,她就敢一個人下山,去紅燭鎮那邊接他。
崔東山點點頭:“沒有問題。”
氣殺老夫氣殺老夫了,等會兒再說,不能嚇着小米粒。
既然老廚子已經返回落魄山,幫着梳理脈絡,崔東山也就比較放心了,他能做的,其實就是閑來無事查漏補缺。除了石柔那邊,讓長命道友幫着小小收官一場;泓下、雲子這兩條小孽障,也要敲打提點一番;至於那個初來乍到的狐國之主沛湘,更是。老廚子對待美人,一貫多情,還是略顯心慈手軟菩薩心腸了,其實正好,好人老廚子來當,惡人就讓他崔東山來做。
崔東山早就與先生坦言,一座山頭,哪怕最終做成同樣一件事,也得有多份人心,好教某些人看得真切、記得牢靠,才能真正記得住打念得了好。其中,相對比較重要的一件事,則是由他提議長命道友暫領落魄山掌律祖師一職。事實上,按照一般仙家山頭的儀軌禮制,這已經屬於崔東山行事僭越了,已經不算什麼膽大包天,而是一人挑釁整座祖師堂。別說被秋後算賬穿小鞋,都可以直接雙腳砍斷拉倒,丟出去喂騎龍巷左護法了。所以這趟落魄山之行,還真不是崔東山閑逛而已。
陳暖樹一路小跑過來,腰間分門別類的一串串鑰匙在輕輕聊天。
粉裙小姑娘陳暖樹與崔東山施了個萬福,安安靜靜地坐在石桌旁。
陳暖樹確實不會摻和什麼大事,卻知道落魄山上的所有小事。
崔東山與陳暖樹說了些陳靈均在北俱蘆洲那邊的走江情況,倒也不算偷懶,而是遇到了個不小的意外。
陳靈均跟一個新認識的朋友,混得熟了,義字當頭,兩肋插刀,結果為了那個正兒八經斬過雞頭燒過黃紙的好兄弟,兩人果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被濟瀆最西邊嬰兒山雷神宅拘押了起來。濟瀆中部的龍宮洞天先後兩封幫着陳靈均求情的書信都沒能讓雷神宅放人。雷神宅委實是被氣得不輕,門派雖損失不大,可丟臉太大了。哪有人將那雷神宅山門口的金字匾額挖去一大半文字的?!你就算腦子有病也得有個分寸不是?你就算要偷走,乾脆一起將匾額偷走,事後追回還能全須全尾,重新懸挂上就是了,那倆傢伙倒好,只摳去“神宅”那兩個金色大字……
逮住了那個罪魁禍首之後,對方理由竟然是“三個字全摳了,怕你們打死我,留下個字,就算行走江湖,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了”。
因此那兩封出自龍宮洞天的密信,雖然給了雷神宅天大的面子,嬰兒山那邊卻沒有放人。不過山上大仙家行事,往往不至於太過生硬,雷神宅畢恭畢敬回了兩封信,措辭委婉,只說那個南薰水殿的貴客、龍亭侯的好友,只需要稍稍給句道歉的言語,咱們雷神宅就可以放人,不但放人,還讓人一路恭送離境。問題癥結就在於那個靠山很硬的傢伙,一直擺出“打我可以,半死都行,道歉休想,認錯沒有”的無賴架勢。
陳暖樹憂心忡忡,問道:“陳靈均鬧脾氣做錯事了?”
“倒是破天荒沒犯錯。這小子在北俱蘆洲,別說低頭做人,恨不得一直趴地上小心遠遊,誰都瞧不見他。”崔東山擺手笑道,“是那嬰兒山雷神宅管教無方,有錯在先。錯不大,只是山下江湖的一樁小恩怨,錯殺了一人,打傷了幾個,打發了一筆神仙錢了事,然後就被陳靈均湊巧撞見了,只不過沒能救下人,他身邊那個‘朋友’又一個沒忍住,率先動手打了人,反正一場稀里糊塗的亂戰。陳靈均那個新朋友被打得灰頭土臉,行兇修士也跑了,陳靈均就更咽不下這口氣了。至於嬰兒山上的神仙嘛,比較要面子,何況也沒覺得那個錯就是錯。加上陳靈均是外鄉人,按照一般的山上規矩,就是錯上加錯了,又能如何?陳靈均也沒傻到要硬闖山門,第一次道理講不通,第二次吃了閉門羹,最後跟朋友一合計,就合計出那麼個法子來。”
說到這裡,崔東山大笑起來:“不愧是落魄山混過的,做事情大快人心。”
陳暖樹說道:“有驚無險就好。”
崔東山點頭道:“寄信的兩個朋友,身份都不簡單,我們就放心好了。陳靈均在雷神宅好吃好喝,還有朋友在牢里陪着侃大山,快活着呢。泓下走江,不過是幾個江水正神開路護道,好嘛,咱們陳靈均陳大爺走水,都有大瀆公侯護駕了。”
畢竟寄信的那兩位,如今北俱蘆洲的宗字頭都是要賣面子的。南薰水殿出身的沈霖,如今有了一個幾千年後重見天日的神位——濟瀆靈源公。另外一位品秩稍低,是曾經的大瀆水正、如今的濟瀆龍亭侯李源。官品是靈源公更高,只不過轄境水域,大致上屬於一東一西,兩人各管各的。
周米粒聽得聚精會神,讚嘆不已:“陳靈均很可以啊,在外邊吃香得很嘞,我就認不得這樣的大瀆朋友。”
只是不曉得陳靈均有沒有在他們跟前稍稍提那麼一嘴,說他在家鄉有個好朋友,是啞巴湖的大水怪,行走江湖,可凶可凶。不過小米粒撓撓頭,覺得陳靈均應該不太樂意講這個,沒講也沒有關係,萬一陳靈均的新朋友不太樂意聽,豈不是讓陳靈均沒面子。
崔東山笑眯眯道:“對對對,小米粒只認得傻大個君倩、桌兒大劍仙這樣的。”
周米粒嘿嘿笑道:“還有餘米、劉瞌睡和泓下姐姐哩。”
陳暖樹忍住笑,說道:“小米粒幫着左先生搬了張椅子到霽色峰祖師堂門外,左先生起身後打算自己搬回去,小米粒可凶了,大聲說了句‘我不答應’,讓左先生好生為難。”
小米粒伸手擋嘴笑哈哈,坐在凳子上搖頭晃腦盪腳丫:“哪裡可凶很大聲,沒有,都沒有。暖樹姐姐可別胡說。”
陳暖樹覺得實在是太有趣了,就忍不住再誇小米粒:“崔先生你是不知道,當時小米粒仰起頭,無聲勝有聲,就像在與左先生說:這張椅子我來搬,這句話就撂這兒了,誰說話都不好使!”
小米粒使勁擺手:“真沒有這個意思,暖樹姐姐瞎說的。”
崔東山驀然一個身體後仰,滿臉震驚道:“小米粒可以啊,知不知道曉不曉得那桌兒大劍仙,遇到他先生之外的所有人,可都是很兇很兇的,連你的好人山主在他那邊,都從來沒得到個好臉色。只說在那啞巴湖大水怪聲名遠播的劍氣長城,桌兒大劍仙有事沒事就朝城頭外遞出一劍,砍瓜切菜似的,大妖死傷無數。就連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仙都怕與他講理,都要躲着他。小米粒你怎麼回事,膽兒咋個比天大了?”
小米粒坐直身體,皺起眉頭,想了半天,自顧自點頭道:“下次可以答應。”
暖樹嗑瓜子嗑得慢,就將自己身邊的瓜子輕輕推給大白鵝和小米粒一些。
崔東山與兩個小姑娘聊着大天,同時一直分心想着些小事。
世間事,重視歸重視,可只要脈絡在我手中蔓延,那就都是小事。
關於大瀆封正靈源公、龍亭侯一事,中土文廟那邊尚未發話,好像就只是默認而已。
封正大瀆,已是浩然天下三千年未有之事了。尋常一洲的世俗王朝皇帝君主,根本沒資格插手此事,對他們而言痴人說夢,當然只有中土文廟才可以。但是瓜分龍宮洞天的三方勢力,大源王朝崇玄署、浮萍劍湖和水龍宗,不約而同都極力促成了此事,紛紛出錢出力出人,連兩座雄偉祠廟都建造起來了。廢話,靈源公和龍亭侯,可都算他們的半個自家人。哪怕以往關係一般,可水運又做不得假,祠廟不但可以聚攏一洲水運入瀆,更能夠從大海之中汲取水運,尤其是後者,這等山上修士通天手段也難攫取的福緣造化,哪個不想藉機分一杯羹,跟那兩座公侯祠廟沾沾光?
北俱蘆洲的那位書院山長周密對此非但沒有排斥,反而手書兩封寄往中土神洲,一封寄給文廟,一封寄給自己先生。大概想要說服文廟認可此事,讓一位文廟副教主或是學宮大祭酒來此封正。其實封正大瀆,哪怕是一位文廟陪祀聖賢都不太夠。只不過信上具體寫了什麼內容,崔東山又不是文廟副教主或是大祭酒,看不到,當然也就不知道了。他只能依循周密的性情和一洲的形勢,猜個大概。
事實上,將北俱蘆洲和寶瓶洲兩洲銜接也好,封正濟瀆和齊瀆這兩條大瀆也罷,都是寶瓶洲逼着中土文廟去默認,不承認又能如何?
不過北俱蘆洲的那位聖人周密,如今一定沒少被人看笑話,就周密當山長前都需要得了先生“制怒”二字的脾氣,一定很好玩。崔東山跟他其實還挺熟。
自家寶瓶洲的那條齊瀆,是書簡湖那位老人負責的封正儀式。雞湯老和尚和商家范先生一旁觀禮。
這還只是擺在檯面上的,私底下則還有秘密返回寶瓶洲的李柳,以及和李柳隔水相望的阮秀。
楊家藥鋪那位青童天君,則讓阮秀幫忙捎帶一塊匾額,讓李柳捎帶一副楹聯,作為大瀆祠廟的上樑禮。匾額是:齊瀆公祠。楹聯是:如沐春風,君子繼往開來,當仁不讓為天地立意;靜心得意,聖賢經世濟民,文以載道開萬世太平。
匾額與楹聯皆集字而成,好似是那位齊瀆公親筆手書。
大瀆祠廟內,還懸挂了一塊空白匾額,好像在等人題寫文字,可能會寫“天下迎春”,可能會寫“我心光明”,可如今誰知道呢。
崔東山趴在桌上的瓜子殼堆里,有些百無聊賴,米劍仙怎麼還不來敘舊啊,咱哥倆可是好友重逢啊,我很忙的,要珍惜光陰啊。玉璞境劍仙咋了,就可以瞧不起只比你高一境的沒出息朋友嗎?
一襲青衫的米裕走到崖畔,笑容似乎不是那麼自然。米裕是真怕那個左大劍仙,準確說來,是敬畏皆有。至於眼前這個“不開口就很俊俏,一開口腦子有毛病”的白衣少年郎,則是讓他心煩,是真煩。
當初在家鄉城頭上,老子醉卧雲霞優哉游哉,誰也沒去招惹不是?結果就是這傢伙路過了,然後挖坑害的自己,使得左右第一次對本土劍修出劍,他米裕算是討了半個頭彩,畢竟左右沒有真正對他出劍,瞧不起玉璞境的繡花枕頭唄,還能如何?大劍仙岳青則“運氣不錯”,掙着了後邊的剩餘半個。
所以米裕一發現崔東山上山後,就去山巔空蕩蕩的舊山神祠逛了個遍。不承想崔東山是真能聊,他總躲着不合適,太刻意了,何況以後落魄山開啟鏡花水月,掙那仙子姐妹們的神仙錢,米裕也挺想拉着這傢伙一起的。再說了,不打不相識嘛,如今是一家人了。不過米裕覺得自己還是得悠着點,林君璧那麼個聰明的人,光是下了幾局棋,就給崔東山坑得那麼慘,米裕他一個臭棋簍子,還是小心為妙。
陳暖樹扯了扯周米粒的袖子,小米粒靈光乍現,告辭一聲,陪着暖樹姐姐打掃竹樓去了。書桌上但凡有一粒灰塵趴着,就算她和暖樹姐姐一起偷懶。
崔東山伸手示意米大劍仙落座,笑嘻嘻道:“米大劍仙,久仰久仰。”
米裕無奈落座,與白衣少年崔東山面對面而坐,雙方離得遠些好。
崔東山一本正經道:“我是東山啊。”
米裕沒好氣道:“我們又不是不認識。”
泥菩薩還有三分火氣,老子不算劍仙,好歹是劍修。天底下哪個劍修沒點脾氣。
“那咱哥倆就好好認識認識?”
崔東山以心聲微笑道:“本命飛劍霞滿天。躋身上五境之前,在下五境偷摸出城廝殺六場,中五境尤其是元嬰境劍修時,出手最為狠辣,戰功在同境劍修當中位居第二,最敢捨生忘死,只因為敵對妖族境界不會太高,哪怕置身絕境,兄長米祜都能救之,兄弟都活。躋身玉璞境后,米裕廝殺風格驟然大變,畏畏縮縮,淪為家鄉笑談。事實則是只因為米裕一旦身陷死地,只會害得兄長先死,哪怕米祜比弟弟晚死,也多半會速死於下場大戰,或者學陶文、周澄之流劍仙,一生難受,生不如死。”
米裕雙手在桌下攥拳,臉色鐵青。
崔東山一手托腮,一手撥弄着瓜子,說道:“可不是我家先生跟我說的。”
米裕冷笑道:“隱官大人,絕對不會如此無聊!”
崔東山腦袋一晃,換了一隻手支起腮幫子:“對嘛,我比較無聊,才會如此往別人心頭傷口倒酒。”
米裕說道:“不待見我就直說!”
崔東山搖頭道:“恰恰相反,不敢說米裕在我心中,算什麼給人冤枉了的英雄豪傑,卻敢說劍修米裕真真正正是個大活人。”
米裕很憊懶,但是在有些事上很較真。所以哪怕崔東山如此解釋,米裕依舊火冒三丈。打又打不得,何況也未必真能打得過,罵又罵不得,那是肯定罵不過的。加上如今雙方身份,與當年迥異,更讓米裕越發憋屈。
崔東山笑了笑:“比較尷尬的一件事,是米祜資質太好,相較於弟弟,兄長練劍更早,境界更高,那麼米裕到底何時才能真正施展手腳,出劍殺大妖呢?”
崔東山搖搖頭:“沒機會了。如今境界還低,畢竟玉璞境瓶頸哪裡是那麼好打破的,作為僅剩的香火,更死不得了,不然如何連同兄長那份一起掙個夠本再死?憋屈是真憋屈,換成我是米劍仙,修心如我這般豁達的,說不定都要更憋屈啊。”
崔嵬在家鄉劍氣長城,曾與崔東山坦言一句:“憑什麼我要死在這裡?”崔東山很認可。
米裕此人,其實崔東山更認可,至於當年那場城頭衝突,是米裕自己嘴欠,他崔東山不過是在小事上煽風點火,在大事上順水推舟罷了。再說了,一個人,說幾句氣話又怎麼了嘛,恩怨分明大丈夫。死在了戰場上的岳青如此,活下來的米裕也一樣如此。
米裕破天荒勃然大怒,死死盯住口無遮攔的崔東山,眼眶通紅,沉聲道:“崔東山,你給老子適可而止!”
崔東山舉起雙手:“好的好的,自家人說幾句難聽話,就受不了啦?以後等到寶瓶洲世道太平了,換成外人拿此事笑話你米裕,順便笑話整座落魄山收破爛,米大劍仙豈不是每天都要故伎重演,忙着偷溜出去,下山剁人,剁得腦袋堆積成山、劍刃起卷子?”
米裕一身凌厲劍氣,瞬間攪碎崖外一大片過客白雲。米裕還忘記了心聲言語。
崔東山眯起眼,在嘴邊豎起一根手指:“別嚇着暖樹和小米粒。不然我打你半死。”
米裕的劍氣,崔東山只攔阻了一半,崖外白雲碎就碎,竹樓方向則一縷劍氣都無。
米裕深吸一口氣,立即收斂劍氣,竟是強壓下滿腔怒火,不過臉色依舊陰沉。他趕緊轉過頭,看到了二樓那邊並排趴在欄杆上的兩個小姑娘。米裕擠出一個笑臉,揮揮手,沙啞笑道:“鬧着玩鬧着玩,忙你們的去。”
“人心有大不平,便會有難解之大心結。你米裕只有這麼個心結,我完全可以理解,如果只是一般朋友,我提也不提半個字,每次碰面,嘻嘻哈哈,你嗑瓜子我喝酒,多其樂融融。但是,”崔東山笑了起來,“但是啊,我從來不怕萬一,就是能夠每次打殺萬一,比如,萬一你米裕心結大過了落魄山,我就要事先打殺此事。一句頂美好的言語,只要被人在耳邊嘮叨了千百遍,就要變得俗不可耐,面目可憎。那麼同理可得,一個意難平的天大心結,只要有人在旁多說幾遍,也要難免稍寬幾分。”
崔東山接連三句話。米裕其實聽完第一句,就已經知道崔東山的本意了 ,所以已經沒有那麼多“意難平”,還覺得第二句話挺有道理,結果第三句話又讓米裕一陣火大,忍不住壓低嗓音罵道:“滾你的王八蛋同理,老子沒你想的那麼小心眼!”
崔東山笑眯眯道:“當真?你要當真我可就跟着當真了。”
米裕嘆了口氣:“我會注意這個萬一。”
崔東山點頭道:“孺子可教也。”
米裕斜眼看崔東山:“你一直這麼擅長噁心人?”
問出這個問題后,米裕立即自問自答道:“不愧是隱官大人的學生,不學好的,只學了些不好的。”
崔東山糾正道:“不是一般學生,是我家先生的得意弟子!”
趁着愛記賬的大師姐暫時不在家中,小師兄今兒得可勁兒找補回來。
米裕欲言又止。
崔東山用袖子抹過桌子,將那些瓜子殼都掃到崖外,好似未卜先知,說道:“不用刻意與我為友,客套寒暄都用不着。一家人、親兄弟都有相互看不順眼的,何況你我。你願意相信你的隱官大人,我為我的先生排憂解難,大方向一致,就不用奢望更多了。強扭的瓜,蘸了蜂蜜糖水,吃到最後,還是苦的,先甜后苦最麻煩。”
米裕點點頭:“是個好道理。”說不定可以照搬再化用,好與仙子女俠說一說。
崔東山斜靠石桌,眺望崖外,微笑道:“以後落魄山開啟鏡花水月的時候,米劍仙大可以與女子言說此理,我只會在一旁大聲喝彩,拍手叫好,當是第一次聽說這般至理名言。”
米裕嘆了口氣:“煩。”
崔東山淡然道:“火燒書頁不停歇,怎一個煩字了得。”
米裕舉起雙手,哭喪着臉道:“崔東山,崔神仙,崔爺爺,我怕了你成不成?以後只要你到落魄山,我肯定躲你遠遠的,絕不煩你。”
崔東山抬起手,手腕不動手掌動,輕輕一晃,笑嘻嘻道:“米劍仙別這樣,我目前只有蔡京神這麼一個乖孫兒,再多也要心煩了。”
竹樓二樓那邊,陳暖樹鬆了口氣,看樣子兩人是重歸於好了。小米粒也終於舒展了緊緊皺起的小眉頭,還好還好,余米沒跟大白鵝打起來,萬一打起來,到時候可難拉架啊。
小米粒雙腳落地,輕聲問道:“暖樹姐姐,他們為什麼要吵架啊?”
陳暖樹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柔聲道:“崔先生和余先生都是大人,都有大大小小的憂愁,說了比不說要好呀,不能總憋在心裡的。”
小米粒使勁點頭,然後眼睛一亮,咳嗽一聲,問道:“暖樹姐姐,我問你一個難猜極了的謎語啊,可不是好人山主教我的嘍,是我自己想的!”
陳暖樹有些好奇,點頭道:“你問。”
小米粒捧腹大笑,哎喲喂不行了太好笑了,黑衣小姑娘得蹲在地上肚子才能不疼,看來那個謎語,先把她自己開心得不行。暖樹蹲下身,等小米粒笑完了,再問到底是什麼謎語。周米粒坐在地上,剛要說話,又要忍不住捧住肚子。
暖樹無奈道:“那我先忙了啊。”
周米粒做了一個氣沉丹田的姿勢,這才趕緊說道:“啥東西憋着好,不憋着就不好?!”然後小姑娘在地上打起滾來。
暖樹揉了揉頭,她知道答案,卻說得先想想。
前些年裴錢練拳的時候,難得可以休息兩天,不用去二樓。周米粒唯一一次沒有一大清早就去給裴錢當門神,裴錢覺得太奇怪了,就跑去看消極怠工的落魄山右護法,結果暖樹開了門,她們倆就發現小米粒床鋪上,被子被周米粒的腦袋和雙手撐了起來,好像個小山頭,被角則捲起,捂得嚴嚴實實。裴錢問右護法:“你在做個鎚兒嘞?”周米粒悶聲悶氣地說:“你先開門。”裴錢一把掀開被子,結果把自己和暖樹熏得不行,趕緊跑出屋子,只剩下早早捂住鼻子的小米粒,在床上笑得打滾。
崖畔石桌,兩兩沉默。崔東山突然說道:“如果你選擇意氣用事,一劍打爛玉液江水神廟,落魄山今天就沒有餘米了。”
米裕搖頭道:“我又不是傻子。隱官大人一直提入鄉隨俗,我知道輕重利害。”
崔東山轉過頭,米裕說道:“好吧,我是個傻子。”
崔東山站起身,繞過半張石桌,輕輕拍了拍米裕的肩膀:“米裕,謝了。”
米裕問道:“謝我做什麼?”
崔東山沒有給出答案,白衣少年郎雙手籠袖,整個人好似一團白雲,望向崖外的悠遊白雲。
以前的白衣少年,也就是當年的年輕崔瀺,曾經跟隨老秀才一起遊歷白紙福地。白紙福地被小說家佔據后,不斷擴建,可謂浩然天下最為奇怪的一座上等福地。白紙福地天地之大並無定數,每一位小說家修士都可以提筆寫人寫事,只要最終不被刪減,就可以幫助福地不斷壯大山河。
崔東山當時看了福地內的“幾部大書”,既有山上神仙事,也有江湖門派武林事,都不太認可,說那些山上仙家和江湖門派都有些缺漏,人心變化不大,好像上了山,或是入了江湖門派,歲月流逝,卻一直沒有真正活過來,一些個人心變幻,哪怕稍有轉折,亦是太過生硬。那些個小老天爺角色的成長,心路還算豐富,但是他的所有身邊人,好就是好,與人相處永遠一團和氣,聰慧就永遠聰慧下去,迂腐就事事迂腐。這樣的山上宗門,如此的江湖門派,人心根本經不起推敲,再大也只是個空架子,人多而已。出了白紙福地,風吹就倒。
“我不說白紙福地全部如何,只說大多數情況如何。天下道理說清楚,得講比例之大小。”
“那人身邊的朋友,俠義之士,就不會犯錯嗎?山上神仙,就不會不小心殺錯人嗎?一個個倒是比浩然天下的道德聖人都要更加完人了。”
“那人身邊之人,相互間就只因為是朋友的朋友,就成了一輩子的朋友?與那人為敵之人,為何皆是大奸大惡之輩,少有活得精彩之人,為何不能在別處贏得他人敬重?山上神仙為何只會與林泉白雲青松做伴?下山去時,市井百姓認不得兜里神仙錢,與掌柜夥計討要一壺劣酒喝,便不是神仙了?”
“難不成偌大一座譽滿天下的白紙福地,就是為了那數百個小老天爺而存在的?!好大道!”
當時那位小說家的開山老祖只是撫須而笑,倒是他身邊幾位年輕祖師和幾個公認“妙筆生花、才情泉涌”的天才俊彥,被一個外人當面揭短,臉色都不太好看,只差沒有來上那麼一句“有本事你寫啊”。
不然按照當時崔瀺的性情,還真我來就我來了,好教他們知道什麼叫“凡夫俗子厚積薄發的妙手偶得,是我崔瀺的隨便一語天然萬古新”。
所幸當時老秀才趕緊打圓場,先罵了自家弟子一句:“紙上得來終覺淺,你懂個屁!小說這等巨著,洋洋洒洒動輒數萬、數十萬字,不是你平日里扯幾句詩詞那麼簡單的。”然後幫着那幾位年輕俊彥好好吹噓了一大通,再稍稍指點一二,都是些小毛病,瑕不掩瑜的。
文聖的親口稱讚和縫補瑕疵,當然敵得過一個年輕弟子的隨口胡謅,那些小說家高人便沒有再與崔瀺計較什麼。一個文聖首徒的頭銜之外,就只算個寂寂無名的小輩了,懂什麼。
可崔瀺卻未見好就收,當時尚未展露崢嶸的年輕人,還說了一番更加大逆不道狠狠打人臉面的言語:“我一直覺得語言本身,就始終是一座牢籠。世間文字,才是小說家的生死大敵。因為文字構建起來的語言邊界,就是我們心中所思所想的無形邊界。一天不超脫於此,一天難證大道。”
當時唯有小說家老祖師輕輕點頭,望向年輕崔瀺的眼神頗為讚賞。老秀才笑得直咧嘴,咧得有半隻簸箕大,倒還算厚道,沒說什麼話。老祖師斜眼一看,好嘛,便頭也不點了。
再後來,崔瀺聲名鵲起,沒有辜負文聖首徒的身份。再後來,崔瀺名動天下,下出的彩雲局,是“錦繡三事”之一。最後來,聲名狼藉。這些浩然天下其實都知道,只是大多忘記了一件事。崔瀺昔年在文聖一脈內,經常代師授業。
崔東山一直怔怔地望向南方的寶瓶洲中部。那個人才一直是崔瀺,不管他後來還算不算文聖首徒,都會是那個“浩然天下錦繡三事”的綉虎崔瀺,是那個絕不願意只為世道錦上添花的大驪國師。我不是。
崔東山嘿嘿而笑,喃喃低語:“我就只是崔東山了,天真無邪的少年東山啊。”
明天永遠屬於少年。
少年年年有,我始終在其一。
其實崔東山不是沒有想過,想要不在其中,崔瀺當年沒答應,還給了一個崔東山無法拒絕的道理。崔瀺就是這樣,認真算計起來,永遠將自己都算計在其中。
米裕沒有自找麻煩,就只是枯坐一旁,絕不主動與崔東山言語。
崔東山輕輕呼出一口氣,將一大片白雲輕輕推遠。仙人吹噓,雲聚雲散。
然後他轉頭跟二樓那邊的黑衣小姑娘喊道:“小米粒,我先下山一趟,你先讓老廚子做一大桌子好吃的。”
周米粒趕緊問道:“得多好吃?!”
崔東山學小米粒雙臂環胸,使勁皺起眉頭。
周米粒揮揮手:“恁大人,幼稚哩。去吧去吧,記得早去早回啊,要是來晚了,記得走山門那邊,我在那兒等你。”
崔東山點點頭,倒退而走,一個後仰,墜入懸崖,不見身影后,又驀然拔高,整個人不停旋轉畫圓圈,如此這般仙人御風遠遊……
周米粒哀嘆一聲,大白鵝真是孩子氣。
米裕凝神眯眼望去,好傢夥,看樣子是直奔玉液江水神廟去了?然後米裕重重嘆氣,憤懣不已,你倒是帶上我啊。
崔東山確實去了玉液江,卻不是去水神廟,而是施展障眼法隱藏身形,到了玉液江上空,一個倒栽蔥筆直墜入江水中,然後一路鳧水到了水神府門外。最後他彎曲手指,做輕輕敲門狀,扯開嗓子喊道:“水神娘娘,開門開門,我是東山啊。”
一旁兩個水神府看門精怪面面相覷,且不說這傢伙到底是何方神聖,又怎的悄無聲息就越過了外面那道地仙難破的山水禁制,只說眼前水神府大門又沒關閉,那麼你這“東山”到底在敲個啥?
騎龍巷的草頭鋪子,目盲老道人最近幾年臉上多有笑臉,說句不誇張的,他偶爾做夢都能笑醒。連在兩個徒弟那邊,賈晟都少了許多罵聲。打是親罵是愛,不打不罵不師父嘛。賈晟覺得真是時來運轉,如今總算過上了神仙該有的神仙日子。
不過老人也暗暗告誡自己,再神仙日子,也要牢記一個寄人籬下的道理,有些自己這邊很管用的規矩,得往後挪挪。比如偶爾心情不佳踹幾腳趙登高那個出身不正的小孽畜沒問題,可是以往那般習以為常的下重手就免了。至於田酒兒這丫頭片子,更是罵都罵不得了,畢竟那個年輕山主的開山大弟子每次來騎龍巷逛盪,都要喊一聲酒兒姐姐的。
今兒天氣不錯,草頭鋪子的生意還是很一般,湊合吧,畢竟鋪子這邊除了那些最早留下的山上物件,其餘都是牛角山包袱齋剩下的,要不然就是一個叫馬篤宜的姑娘放在這邊寄賣的。那個姑娘,老道我哪怕眼瞎,可是這輩子跋山涉水除魔衛道多少年了,一下子就曉得了她的鬼魅身份,假裝眼瞎……罷了,是真瞎,假裝不知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