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山水顛倒風雪夜(1 / 2)

第262章 山水顛倒風雪夜

黃昏里,寶瓶洲一個偏隅小國,清源郡仙游縣縣城內,一座武館外邊,來了個雲遊四方的年輕道士。年輕道士自稱和徐館主是好友。年輕道士腳踩一雙千層底布鞋,乾乾淨淨的模樣,手持一根綠竹行山杖,身後背劍匣,露出兩把長劍的劍柄,一把桃木材質,再斜挎一個包裹。

桃木劍嘛,武館門房認得,天橋的說書先生講過,山上修行仙法的道士每逢下山遊歷,不管是不是龍虎山天師府的道士,大都喜歡背一把桃木劍做樣子。

門房是個剛進武館沒幾年的弟子,因為最近這麼多年外邊世道不太平,就跟對方要了通關文牒,事實上這位武館弟子斗大字不認識幾個,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如今外鄉人遊歷縣城,無論是過路租賃馬車、驢騾,還是在客棧打尖歇腳,早早就會被衙役、巡捕仔細盤查,所以根本輪不到一個武館弟子來查漏補缺。

門房還了那份關牒,說去通報一聲。年輕道士笑着點頭,耐心等待。

這趟跨洲遠遊,一路南下,寶瓶洲差不多都是這樣的光景,別說山上修士見誰都跟防賊似的,山下老百姓也都很謹慎。就連如今州郡縣城中的更夫巡夜,衙門那邊都會在更夫身邊安排人手跟着,防止有歹人流竄犯案。除此之外,各地文武廟、城隍廟這些年的夜間也都開着門,因為朝廷早已下令,地方上每一座大小祠廟,都需要保證香火不絕,遂讓地方各級衙門專門派人去“點卯”敬香,大半夜起床的老百姓,怨言有些,可其實就是雞毛蒜皮的拉家常,倒也談不上如何有怨氣,反正每家每戶隔三岔五才輪到一回。再者縣城有錢人,還輪流開了夜宵鋪子,不會讓老百姓白跑一趟,一些個家裡貧困的孤苦人家,反而喜歡衙門此舉,故而夜間燒香,越發心誠。每天都會有學塾老夫子以及有功名的舉人秀才四處奔走,各姓各家的祠堂老人,甚至是一些古稀老人,都拄着拐杖,幫着安撫人心,大體上都說如今外邊打仗打得厲害,可只要打贏了,從那個大驪宋氏鐵騎,再到自家朝廷,都會在賦稅一事上有所補貼,皇帝老爺都是發了公文的,絕不欺人,只要熬過去,就是百年不遇的好日子了。所以如果誰敢在這會兒不守規矩,不但國法要管,衙門律例要管,祠堂家法也要管,會被清出族譜。老百姓未必懂什麼國法,可是一族家法,尤其是族譜除名的厲害,自然是誰都一清二楚的。

徐遠霞快步走到大門口,瞧見了門外的年輕道士,爽朗大笑,他跨過門檻,一把按住張山峰的肩膀,微微加重力道:“好傢夥,身子骨硬朗得都快趕上徐大哥了。”

擔任門房的武館弟子有些疑惑,師父他老人家很久沒有這般高興了。師父交友廣泛,喜歡散財,來武館蹭吃蹭喝的客人不少,但是有些笑聲是從師父嘴裡跑出來的,江湖上的待客之道就只是這樣了,可是今天的笑聲,好像是從師父眼睛里衝出來的。

徐遠霞一把摟過張山峰,以手掌輕拍他後背三兩下,這才鬆開手,後退幾步,點頭道:“還是好模樣,有徐大哥年輕那會兒一半的俊俏。”

見着了久別的徐遠霞,張山峰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在山上,習慣了師父、師兄們的容貌不變,當張山峰看着眼前的這個……老人,一下子就神色恍惚起來。

徐遠霞腰桿挺直,雙鬢灰白,還刮掉了絡腮鬍子。張山峰都快要認不出來了。

依舊容貌如舊的張山峰這才記起,眼前這位曾經的大髯豪俠,不知不覺,已經半百歲數,還有餘頭了。

這就是山下武夫和山上鍊師的差異之所在。

純粹武夫,若是能夠躋身鍊氣三境,勉強駐顏有術,可如果始終無法躋身金身境,容貌就會逐漸老去,和世俗百姓無異,會鬢毛衰,也會白滿頭。

張山峰收起思緒,抱拳道:“徐大哥!”

徐遠霞拉着張山峰跨過門檻,低聲埋怨道:“山峰,怎麼就你一人?那小子再不來,我可就要喝不動酒了。”

張山峰無奈道:“我這次乘坐披麻宗渡船,需要路過牛角山渡口,結果在落魄山也沒能瞧見陳平安,上次他去北俱蘆洲,我又剛好沒在山上。”

徐遠霞寬慰道:“沒事,不用強求,你們還年輕。”

說到這裡,徐遠霞大笑道:“都還年輕。”

徐遠霞回到家鄉后,就開了這麼家武館,其實徐家是地方郡望,只不過徐遠霞早年離家太久,又是旁支,所以就算是自立門戶了。武館小本經營,這麼些年也沒教出什麼特別成才的弟子,武館那些親傳弟子、再收弟子,也是差不多的光景。生意不至於慘淡,但也沒在江湖上闖出多大名聲。不過不算起眼的武館,在這偏隅小國的武林中,尤其是在有心人看來,並沒有那麼簡單,因為陸陸續續有些傳聞流傳開來,說拳法不精的徐師傅認得幾位山上仙師,而且以前徐師傅當邊軍的時候,官場上也攢下了幾份可有可無的香火情。徐遠霞其實挺煩這些瞎話,老子有個屁的朝廷香火情,老子拳法不精?好歹是個六境武夫,不算差了吧。

只不過怨不得外人如此捕風捉影,事實上徐遠霞返鄉之後,就一直沒拿武夫境界當回事,不但刻意隱藏了拳法高低,就連破境躋身六境一事,一樣沒有對外多說一個字。不然一位六境武夫,在類似徐遠霞家鄉這樣的偏隅小國江湖中,已經算是最拔尖的江湖名宿了,只要願意開門迎客,與山上門派和朝廷官場稍稍打好關係,甚至有機會成為一座武林的執牛耳者。只不過越是小地方,拳術一高,江湖恩怨就多,水淺王八多,人情是非最煩人。

徐遠霞私底下寫了本山水遊記,刪刪減減,增增補補的,只是始終沒有找書商刊印出來。

平生豪氣,消磨在酒里,就留給昔年走過的那座江湖好了。

只有與真正的朋友重逢,這位昔年孑然一身走過千山萬水的大髯刀客才會真心想要喝酒。

酒桌上,一名武館親傳弟子給徐遠霞拿來酒的時候,有些奇怪,師父其實最近些年都不太喝酒了,偶爾喝酒,也只能算淺嘗輒止,更多還是喝茶。

張山峰的登門禮物是幾罐茶葉,在上一處名為安吉的仙家渡口購買,渡口旁有座金光寺,寺廟所植茶樹葉白如玉脈翠綠,價格不貴。徐遠霞當時收下茶葉,笑得不行,說巧了,如今自己還真喜歡喝茶,茶葉產自鄰近家鄉仙游縣的安溪,卻不是什麼仙家茶葉,有點家底的門戶都買得起喝得上。回頭讓陳平安自己挑茶喝,安吉也好,安溪也罷,反正都是好茶好名字。

遙想當年,相貌,酒量,拳法,學問……陳平安那小子什麼都不跟徐遠霞和張山峰爭高低,唯獨在名字一事上,陳平安要爭,堅持說自己的名字最好。

“徐大哥,怎麼還光棍着呢?這就不像話了啊。”張山峰抿了一口酒,打趣道,“以前咱們仨可是都說好了的,以後等你還鄉,找個漂亮姑娘,娶妻生子,都要認我和陳平安當乾爹的,小棉襖的女兒當然得有個,再來倆兒子,一個跟我學龍虎山外門道法,一個跟陳平安學拳練劍。”

徐遠霞白了一眼,自顧自大碗喝酒,沒勸張山峰多喝,酒桌上勸他人豪邁,自己不豪傑嘛。“我也想啊,只是一拖再拖,就給耽誤了。山峰,你這喝酒法子,文縐縐的,當是喝茶呢,連陳平安都不如啊。”

去他的酒桌豪傑,喝酒不勸人,有個啥滋味。

徐遠霞喝高了,張山峰也喝醉了。

徐遠霞聽了張山峰的一些山上傳聞后,感慨說那劍氣長城是恩怨分明之地,報仇雪恨之鄉,絕非藏污納垢之所。

張山峰舉起酒碗,說:“可以陪徐大哥走一個。”

張山峰突然問徐遠霞:“陳平安如今多大歲數了?”

醉醺醺的徐遠霞晃了晃腦袋,說:“記不清了,咱們可以先走一個。”

再不是大髯豪俠的徐遠霞,徹底醉倒在酒桌之前,他望向門外,喃喃言語:“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我老了,少年呢。”

張山峰趴在桌上,醉眼矇矓打着酒嗝,說:“別一個不小心,下次再見面,陳平安就要比咱們個子都要高了。”

花有再開日,年年如此;人無再少年,人人這般。唯有桃李春風一杯酒,總也喝不夠。

一個棉衣圓臉姑娘,路過鐵符江,走到龍鬚河,發現水中多有樹葉。她最後看到了一個蹲在河邊撒葉作船的男人。看着二十歲出頭的模樣,但因為對方是個修道之人,真實歲數肯定不止。

劉羨陽轉過頭,看見這個面生的姑娘后,立即笑容燦爛起來,麻溜兒起身,開始介紹自己:“小生姓劉名羨陽,本土人氏,自幼寒窗苦讀,雖然尚無功名,但是讀過萬卷書,行過萬里路,志向高遠,小有家底,小鎮那邊有祖宅,位置絕佳……”

這位陌生面孔的圓臉姑娘瞅着有些迷糊啊,是聽不懂話里的意思呢,還是根本就聽不懂話呢?不是大驪本土人氏?所以聽不懂官話?

果然,姑娘開口問道:“這是哪兒?”

浩然天下的大雅言。

劉羨陽誤以為圓臉姑娘是遊歷寶瓶洲的別洲仙子。如今寶瓶洲諸子百家當中,多有別洲年輕練氣士找機會遊歷四方,龍州作為舊驪珠洞天遺址,當然是一處必選之地。

劉羨陽年少離鄉遠遊求學時,路上早就見過山巔仙家閣樓,佳人獨立,綵帶飄遠,類似這樣的仙家畫面見過不少了。見多了,好像也就那樣。風景是極美的,可都是別人的。但是眼前這個衣着樸素的圓臉姑娘,當她軟糯言語時,或是眨巴眨巴一雙水潤大眼眸時,卻也是相當好聽好看的。

劉羨陽笑答道:“寶瓶洲,龍州。”

圓臉姑娘錯愕。怎麼來了寶瓶洲,剛好是她最不想來的一個地兒。

她就是賒月。

先前在桐葉洲桃葉渡,莫名其妙被拘押到了袖中,在袖裡乾坤山河中,賒月剛煮了一鍋仙家米,還沒吃着,就發現自己重見天日了,又莫名其妙被丟到一座陌生山頭,她就只好問了句,那鍋米能不能還她,卻沒有半點回應,賒月只好跟着腳下那條道路,隨便逛盪起來,於是走過三江匯流的一處繁華小鎮,一直走到了這邊。因為在這邊有一處山頭,瞧着月色好像天然就比較濃郁,都不是那種仙家收攏天地靈氣的神通術法,所以賒月就比較好奇了。

賒月說道:“我叫余倩月,來自中土神洲。”

棉衣圓臉姑娘對自己這個靈機一動的說法比較滿意,這就是行走江湖該有的機敏和老到了。

劉羨陽讚歎道:“姑娘好名字。”

賒月猶豫了一下,問道:“你是讀書人?”

劉羨陽也猶豫了一下,臉色誠懇,沉聲說道:“可以不是。”

原本都想好了一些說法,比如什麼“粗繒大布裹生涯,腹有詩書氣自華”,看來是用不上了。

可以不是?不愧是讀書人。那就肯定是了唄。

賒月轉身就走。她打算找個僻靜山頭煮飯吃去,最好誰都瞧不見我。

劉羨陽屁顛屁顛跟上,離賒月有四五步遠,不敢唐突佳人。他側身而走:“倩月姑娘,就幾步路了,真不去咱們槐黃縣城看看?騎龍巷有個名叫壓歲鋪子的好地方,糕點好得能當飯吃,價格還便宜。”

賒月搖搖頭,劉羨陽只好停步。

賒月突然緊皺眉頭,一口氣問了三個問題:“劉……公子,你聽沒聽過落魄山?這裡離着落魄山遠不遠?不近吧?”

劉羨陽點頭道:“不近……的吧。”

陳平安的落魄山離河邊的鐵匠鋪子,真不算近。

賒月鬆了口氣。她最後沒讓劉羨陽跟着,打算去趟小鎮,她身上神仙錢和金銀都是有些的,不會說這兒的官話方言,反正買東西多給錢就是了,至於什麼騎龍巷的壓歲鋪子,她是絕對不會去的,但是那座山頭,還是要去遠遠看一眼的。

劉羨陽也沒過多糾纏這個遠道而來的倩月姑娘,只是提醒她在這兒不要隨便御風遠遊,因為有規矩在,還是個性情古板的鐵匠師傅訂立的。賒月向劉羨陽真誠道了一聲謝,她當然不會輕易御風,這個名叫龍州的地方,太過神異,山水靈氣都充沛得過分了,加上不大的地盤上,竟然聚集了那麼多香火鼎盛的神靈祠廟,若是在桐葉洲,賒月倒也不會如何忌憚,井水不犯河水的,誰真要招惹她,她也不介意還回去,只要不是姜尚真那種腦子有毛病的,她誰都不怕,但是在這山河小小、古怪多多的寶瓶洲,賒月覺得自己走在哪裡都不安穩。如果賒月不是純粹的妖族出身,她肯定被丟在哪裡,就站在哪裡一動不動。

劉羨陽回了鋪子那邊,繼續在檐下竹椅上打盹,神遊萬里。

賒月在縣城那邊隨便逛了逛,然後就去往那座月色極多的山頭,在山門口那邊,遇到了個第一眼瞧見了就喜歡的小水怪。

黑衣小姑娘端了一張小竹椅坐在山門牌坊底下,另一邊斜靠着金色小扁擔和綠竹行山杖,好像小姑娘要與傢伙什一起當門神。

這個黑衣小姑娘每天早晚兩次獨自巡山,一路飛奔過後,就會趕緊來山門口這邊守着。

余米遠遊去了北俱蘆洲,裴錢回了家又下了山,所以如今的啞巴湖大水怪,每天大清早好像已經不用給誰當門神了,每天都是一人巡山,不過讓景清去灰濛山、黃湖山這些藩屬山頭各自挑了一株花草樹木,種在了落魄山上。

白云為什麼不用修行就能飛。溪水跑那麼遠的路會不會累。風過樹梢的時候,樹葉是不是就會被吵醒了。魚兒吃荷花喲,山河無恙唉,世道平順,國泰民安。

只是如今的周米粒,有個都不好意思和暖樹姐姐訴說的小憂愁了。

按時點卯的香火小人兒被氣壞了,說不知道咋回事,竟然有人說咱們落魄山的護山供奉竟然就只是個洞府境的小水怪。周米粒沒怎麼生氣,當時只是撓臉,說自己本來就境界不高啊。在這之後,遇到暖樹姐姐和景清他們,她還是會嘰嘰喳喳個不停,只是獨處的時候,黑衣小姑娘不再那麼喜歡自言自語了,成了個喜歡抓臉撓頭的小啞巴。

以前的小姑娘,會去找老廚子,說我跟裴錢學了絕世拳法,你個兒高,先讓我三招。打完收工,跑了。如今的小米粒,會經常去看着那幾隻儲錢罐,她和裴錢,還有暖樹姐姐各算各的,都是小白瓷罐。

如今的龍州窯,不再是大驪宋氏的御用窯,在山下享有盛名。

以前周米粒是一根根手指算着天數,如今是一根根手指算年數。所以周米粒開始練字,裁剪春聯紅紙,寫了些類似“春夏秋冬,四季平安”的小字條,一張張貼在儲錢罐上邊。

這會兒的小米粒正一個人偷偷犯愁着呢,然後她就瞧見了那個登門做客的圓臉姐姐。

賒月改變了主意,向那個小姑娘遠遠問道:“你會說中土神洲大雅言嗎?”

周米粒其實早就在偷偷瞥那個臉蛋圓乎乎的可愛姐姐了,她趕緊起身抱拳行禮,然後飛快跑到賒月跟前,驀然站定:“曉得嘞曉得嘞,就是還不太會說哩。”

賒月笑了起來,一個讓洞府境而且還是個山澤精怪當門房的仙家門派,底蘊應該不會太深,不過挺好啊,眼前這個小姑娘多可愛。賒月第一時間就對這個山頭印象大好,都願意讓一個小水怪當門房,肯定風氣很好。

於是賒月問道:“這裡是?”

“啊?”小米粒撓撓臉,似乎沒想到這個姐姐竟然會不知道自家山頭的鼎鼎大名,沒有關係,自個兒說給這個姐姐聽,職責所在,還能小立一功,回頭跟裴錢邀功去。所以小米粒挺起胸膛,踮起腳尖,雙臂環胸,一本正經道:“我家就是落魄山了!我家好人山主姓陳,姐姐曉不得,知不道?”

寶瓶洲,落魄山,山主姓陳。月色灑落人間,此地彷彿佔據最多。

賒月臉色僵硬,默默抬起雙手,都沒敢使勁拍臉,只是輕輕覆在臉頰上。沒這麼欺負人的。

南婆娑洲海外戰場,蠻荒天下妖族屯兵極多,卻依舊不着急侵襲陸地。

聽說寶瓶洲最南端的老龍城舊址地界已經徹底破碎,是被綉虎崔瀺以無上神通,用一枚規模不輸倒懸山的山字印砸碎的。南嶽戰場上,大驪鐵騎和藩屬邊軍聯手山上仙師,更是成功阻滯了登岸的妖族大軍,至今不退。

浩然天下的歷史上,從來沒有一處戰場,從來沒有一場戰爭,能夠打得一洲山河寸寸碎去,構成真正意義上的“山河陸沉”。寶瓶洲卻做到了。

如此一來,中土神洲隨之對醇儒陳淳安的非議愈演愈烈。

山河陸地與海外妖族,兩軍遙遙對峙,哪怕是籠罩着一種風雨欲來的窒息氛圍,可在很多中土神洲“袖手談心性”的士子書生眼中,集結了眾多山上勢力的南婆娑洲明明大有一戰之力,禦敵“國門之外”,最終在陳淳安帶領下,如此死氣沉沉,戰場上毫無建樹,就只會等着蠻荒天下遲遲未有大動作的攻伐,好像換成是這些意氣風髮針砭時事的中土讀書人身在南婆娑洲,早就臨危一死報君王了。

劍氣長城女子大劍仙陸芝丟了一張文字內容烏煙瘴氣的山水邸報,皺眉不已。

春幡齋劍仙邵雲岩笑着解釋道:“陸先生,其實中土讀書人不全是這樣意氣用事的。只不過很多時候,能夠讓咱們瞧見的,往往會是些齷齪人糟心事。”

邵雲岩習慣敬稱陸芝一聲“先生”。事實上陳淳安在女子劍仙這邊,亦是如此稱呼。

倒懸山梅花園子舊主人酡顏夫人頭戴冪籬,遮掩她那份絕色,這些年她始終扮演陸芝的貼身婢女。酡顏夫人的柔媚笑聲從薄紗里透出:“天底下反正不是聰明人就是傻子,這很正常,只是傻子也太多了些吧。別的本事沒有,就只會噁心人。”

酡顏夫人對作為家鄉的浩然天下,其實沒有半點好感。

邵雲岩微笑道:“記得隱官大人說過,天底下最願意被一葉障目的人,就是讀過書、讀書還很多的人。記得酡顏夫人的梅花園子,好像藏書頗多?”

酡顏夫人立即啞然。

春幡齋和梅花園子都被年輕隱官搬去了劍氣長城,猿蹂府也被劍氣長城的避暑行宮直接拆成了個空架子。只有一座倒懸山水精宮,與劍氣長城沒有半點香火情,直接被小道童姜雲生拱翻墜海,最終落入一頭大妖之手。

邵雲岩和這個對浩然天下心懷怨懟的酡顏夫人之間的不對付,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邵雲岩以前覺得避暑行宮安排自己留在陸芝身邊自己可能會無事可做,現在邵雲岩越發篤定一事,如果任由酡顏夫人在陸芝這邊每天胡說八道,看似說的都是道理,實則全是偏激言語,時日一久,是真會出事的。

酡顏夫人倒不是真心有意要在陸芝這邊煽風點火,實在是有些時候忍不住。被邵雲岩拐彎抹角提醒后,酡顏夫人其實這會兒有些內心惴惴,委實怕極了那個手狠心黑的年輕隱官。

酡顏夫人趕緊轉移話題,說道:“陸先生,齊老劍仙來南婆娑洲了。”

陸芝點頭道:“多半是死了那條心,不再惦念第五座天下,所以準備多積攢些功德,在浩然天下開宗立派,這是好事。”

邵雲岩說道:“好像還有兩個劍氣長城的晚輩,陳三秋和迭嶂也都遊歷至此,因為暫時沒打仗,先前他們又沒能遇見陸先生,就先去拜訪大瀼水了。”

陸芝說道:“到時候你們倆在戰場上,盡量多護着陳三秋和迭嶂,我可能會顧不過來。”

邵雲岩輕輕點頭,酡顏夫人施了個萬福。

進入浩然天下的劍修,除了酈采、蒲禾這些遊歷劍仙收取的嫡傳弟子,幾乎都是年幼年少歲數,一方面孩子們尚未成長起來,另外一方面他們的傳道恩師哪怕離開劍氣長城后,依舊都沒少出劍。這其中就有北俱蘆洲酈采、金甲洲宋聘、流霞洲蒲禾、皚皚洲謝松花等等。

離開劍氣長城的其餘劍仙和劍修,更是無一例外,都重返戰場,只不過將戰場從劍氣長城換成了浩然天下的各洲,幾乎沒有任何一個選擇冷眼旁觀,任由大勢傾頹。南婆娑洲,如今就有先後轉戰於扶搖洲和金甲洲的齊廷濟,一直鎮守南婆娑洲的陸芝和出劍老龍城的米裕。此外地仙劍修當中,又有從中土神洲一起趕赴南婆娑洲的陳三秋和迭嶂,以及離開落魄山去往東嶽戰線的崔嵬。

這其實是一件深思之後極為值得深思的一件事。

南婆娑洲有隕落在劍氣長城的外鄉劍仙元青蜀。所以先有陸芝、春幡齋劍仙邵雲岩,後有謝松花,再有陳三秋和迭嶂,到達南婆娑洲第一件事,都是去拜訪元青蜀所在的宗門大瀼水。大瀼水開山祖師名為龍澄,奉節郡人氏,曾在瀼水當中尋見一有神人守護的石盒,龍澄最終獲得石盒當中的五方古老玉印,文字卻非後世通用篆籀,龍澄僅拿一枚留在了自家山頭。在這之後,不過觀海境修為的龍澄,一路跋山涉水跨洲遠遊,趕赴中土神洲。將其餘四方印章全部贈予文廟,四方印章再被一位副教主親自送往南婆娑洲鎮海樓。

陸芝突然問道:“知道元青蜀在酒鋪那邊的無事牌上寫了什麼嗎?”

邵雲岩搖頭笑道:“這真沒注意。”

酡顏夫人斜瞥一眼邵雲岩,與陸芝嫣然笑道:“我知道,是那‘此處天下當知我元青蜀是劍仙’。”

陸芝盯着酡顏夫人:“你真知道?”

陸芝的言下之意是,千百份惹人厭煩的山水邸報,抵得過元青蜀在異鄉不惜生死的遞劍嗎?!

酡顏夫人臉色微變,怯生生道:“奴婢現在記起來了,是真知道了。”

一個身穿雪白長袍的俊美青年突然現身,和陸芝並肩而立,說道:“黃童戰死在了寶瓶洲南嶽戰場。”此生練劍,極少有憂愁思緒的陸芝,仍是忍不住嘆了口氣,轉頭望向寶瓶洲那邊。

齊廷濟一伸手,將那封隨風飄遠的山水邸報抓在手中,翻閱起來,說道:“董三更最後一次為劍仙喝酒送行,好像就是為太徽劍宗劍仙黃童。”

齊廷濟也丟了邸報,雙手負后,眯眼而笑:“等着吧,如果被那周密得逞,浩然天下打輸了還好說,萬事皆休,誰都沒什麼可說的了;可要是打贏了,這幫為數不少的半吊子讀書人,還要罵下去,罵得只會更起勁。一個個神采飛揚‘早知道’,罵陳淳安不作為,甚至會罵寶瓶洲死人太多,綉虎手段半點不仁義。”

陸芝默不作聲。他們有臉說,我陸芝沒耳聽,他們開心就好。

青冥天下。

柳七、曹組尚未離去,大玄都觀又有兩個客人聯袂造訪,一個是狗能進某人都不能進的,一個則是當之無愧的稀客貴客。

孫懷中驀然大怒道:“這個狗陸沉真是一塊牛皮糖。”

女冠春暉有些頭疼。

老觀主孫懷中對她說道:“湛然,去跟他說我不在觀內,正在白玉京和他師尊把臂言歡,愛信不信,不信就讓他憑本事闖入道觀,來找白仙斗詩,與蘇子斗詞,他要是能贏,我願賭服輸,在白玉京外邊給他磕三個響頭,保證比敲天鼓還響。貧道最重臉面,言出必行,天下皆知,一口吐沫一個釘,任由他陸沉趴地上摳都摳不出來……”

董畫符說道:“老觀主措辭,注意些火候。家鄉曾經有人說過,言語即出劍,用力過猛容易擰到腰,還會被劍氣繃開褲襠。”

孫懷中問道:“阿良講的?這個狗日的說話,果然還是有點嚼頭啊。”

董畫符嗯了一聲。

孫懷中突然撫須沉思道:“如果只有陸沉還好說,他身邊跟了個喜歡冤枉好人的討債鬼,就有些棘手了。”

青冥天下,白玉京之外,大玄都觀、歲除宮這樣的山巔宗門,屈指可數。歲除宮宮主吳霜降最後一次閉關,沉寂多年,終於出關。由於不問世事數百年,吳霜降跌出了最新的青冥天下十人之列。此次吳霜降收斂氣象,主動尋訪大玄都觀。

孫懷中當然頭疼,這個吳霜降,性情乖張得過分了,好時絕好,不好時,那脾氣犟得厲害。

能讓孫懷中都感到頭疼的人不多的,比如對方至少得能打,很能打。不然就老觀主這出了名的“好脾氣”,早就教對方如何學自己做人了。

孫懷中忍不住問道:“湛然,你師父一百遍《黃庭經》抄寫得如何了?”

女冠春暉無奈道:“觀主,我這不是還沒說嗎?”

孫懷中大怒道:“堂堂仙人境,喜歡成天搗鼓些銅錢、蓍草,還最擅長占夢,吳宮主大駕光臨,就該早早備好重禮,這都算不到,測不準?你那師父,外人不是都說他早已‘感而遂通,與天地准’嗎?還敢說什麼天底下真正參透那部經書的人只有兩個,他算其中一個,鄒子加上陸沉,才能算一個?本事不大,口氣不小,這都哪來的歪風邪氣,害得我這麼多年,每次瞧見他這個師侄,都跟見着了師兄似的,恨不得次次主動稽首。”

春暉無言以對。為尊者諱,既為恩師,更為觀主,她就不多說什麼了。受着唄,不然還能如何。自家道觀就這麼個門風。要知道這些溢美之詞,可都是觀主老人家你喝高了,對山中好友胡亂吹噓的,春暉她恩師素來為人謹慎,哪敢如此自誇。自家觀主祖師這番“好心”替自家晚輩揚名的吹噓,春暉的恩師當時聽說后,汗都流下來了。

果然在那之後的修行路上,師尊每次出門遠遊,都會磕磕絆絆,有小道消息說,白玉京三掌教陸沉,說定要與春暉師尊請教請教,所以專門請人蹲守道觀地界,只要春暉的這位傳道人出門,就肯定會在遠遊路上鬧點不大不小的幺蛾子。

春暉恩師,尤其精通占夢,修道之地,懸挂一幅畫卷,上邊書寫的內容是帝王君主、諸侯士大夫和庶人的“噩夢”,聽師父說出自浩然天下一個叫賈生的讀書人。春暉很小就看過那幅畫卷,也沒覺得有多大學問,不知為何師父卻很看重。春暉只覺得其中天子夢噩則修道、大夫夢噩則修官,其實與青冥天下的風土人情挺契合的。

一個嗓音竟是直接打破道觀數座山水禁制,在所有人心湖間激起漣漪:“孫觀主在不在無所謂,我是來找柳七、曹組的。”

孫懷中嗤笑一聲,真不把第五人當回事是吧。

但是柳七卻婉拒了孫懷中和蘇子的同行出門,只是和好友曹組一起告辭離開,去見那位歲除宮宮主。

吳霜降中年男子面容,相貌平平,但是在上五境修士眼中,這位宮主氣象外顯,身後一尊等人高的法相身形縹緲,與真身大致重迭,雖小有偏差,但更顯異象,法相卻不見真容,赤天衣,紫結巾,立於雲霧中。

這顯然是吳霜降一隻腳踏入傳說中的十四境、卻又未真正躋身此境的獨有異象。

按照常理,吳霜降這會兒是不該離開歲除宮的,可他既然還是來了,就絕對不是小事了。

吳霜降這一生的修道歷程充滿了傳奇色彩,所以年輕候補十人當中,那個同樣姓吳的幸運兒才會沾光,有了個“小吳”的美譽。

吳霜降開門見山道:“我要借那半部姻緣簿子一用。”

吳霜降已經知曉道侶的隱匿之地,半靠自己的演化推衍,半靠倒懸山鸛雀客棧帶來的那個消息。

她既是道侶吳霜降故意為之的心魔衍生,又是一頭吳霜降遠遊天外天時親手拘押在心湖中的化外天魔。吳霜降以此大逆不道的無上神通,硬生生讓道侶“活”在自己心中。但是在吳霜降一次閉生死關、試圖破境的關鍵時刻,道侶籌劃多年,終於找到一個機會,乘隙而逃。最終藏匿在大玄都觀一個道人袖中,一起去往浩然天下。所以吳霜降對大玄都觀的觀感好壞可想而知。

老觀主孫懷中在吳霜降這邊束手束腳,未嘗沒有心虛的成分。以至於都忘記了借沒借過的一方硯台,那也叫事嗎?吳宮主財大氣粗,歲除宮坐擁一座大洞天,手握兩座福地,缺這玩意兒?

一旁陸沉舉起雙手:“今日事,與我無關,更不摻和。”

陸沉跟吳霜降是好友,與柳七郎也相熟,他一些個亂點鴛鴦譜的本事,還是跟曹元寵學的。

柳七搖頭道:“吳宮主應當知曉真相,何必強人所難。”

因為一旦答應下來,就等於曹組會淪為歲除宮的階下囚。

柳七是貨真價實的飛升境,摯友曹組卻不然,是一個大道原本已經腐朽命不久矣的“偽飛升”。曹組在遠遊之前,真實境界其實始終停滯在玉璞境,甚至都不是仙人境。柳七得到半部姻緣簿子,就贈送給了之大道契合的摯友,曹組成功煉化了姻緣簿子,才躋身仙人境,真身才能夠被柳七收入袖中,以假象之姿飛升——柳七破開天幕,曹組尾隨其後,聯袂飛升至青冥天下。不但如此,那座詞牌福地,更是柳七為好友量身打造的一處修道之地,為的就是讓曹組藉助文運能夠躋身飛升境。

柳七的打架本事在幾座天下的飛升境修士當中半點不低,甚至可以說相當之高。畢竟是歷史上首位真正參透“留人境”所有玄妙的修士,只是世人更多看重柳七郎的才情和詞章。

如果柳七能夠自己煉化那半部姻緣簿子,說不得如今數座天下就要多出一位十四境了。

十四境合道大不易,蘇子就因為早有白仙在前頭,便大道斷絕,最終止步飛升境,只是蘇子生性豁達,看得開而已。

吳霜降說道:“說了是‘借’。我不是某人,喜歡有借無還。”

今天一個不小心,明天一個不認賬,後天就要倒打一耙,罵人栽贓潑髒水。

早年吳霜降和孫懷中有過一番坦誠相對的言語,老道長憤懣不已,在歲除宮跳腳說:“我是那種人嗎?好歹是一觀之主,小有道法,薄有名聲,你別冤枉我,我這個人吃得打,唯獨最受不得丁點兒委屈……”

吳霜降說:“你當然是。”

所以雙方去天外天狠狠打了一架,外界眾說紛紜,好事者都扯到了大道之爭,其實緣由沒那麼複雜。

柳七還是搖頭:“我和元寵一起來此,當然要一同返鄉。”

吳霜降臉色淡漠:“你們來,沒問過我;你們走,就得問我了。剛好趁此機會,將禮數補上一補。若是打爛了大玄都觀的瓶瓶罐罐,我來賠就是了。”

柳七笑道:“既然宮主痴情至此,這半部姻緣簿子,我看根本就不需要。”

吳霜降說道:“你說了不算。”

曹組突然說道:“我留下就是了。”

陸沉在一旁小聲感慨道:“世俗之君子,豈不悲哉。”

門口那邊,孫懷中剛露面現身,身邊跟着個本該在白玉京神霄城練劍的董畫符。老觀主實在是受不了這個吳霜降,抖摟威風去別處,別在我家門口咋咋呼呼,不打一場不行了,剛好陸沉在這邊,這傢伙本該坐鎮天外天,都不用他和吳霜降如何破開天幕,可以省去些氣力。

不承想陸沉抬起手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一幅捲軸丟到道觀高牆內。丟完,陸沉撒腿就跑,還不忘扭頭喊道:“董黑炭,記得早些回家哈。回頭小道得空了,教你畫符。”

董畫符說道:“不學。”

陸沉已經消失無蹤。

孫道長擺擺手,示意身旁的春暉不用緊張,那陸沉沒耍什麼花樣。

老道人將捲軸從院牆那邊取回,打開繩結,畫卷自行鋪展開來。

老觀主笑罵了一句。

那是一幅陸沉不知道從哪裡叼來的《螺殼作法圖》。

董畫符伸長脖子一看,款識文字挺多,念道:“世上一種藐小之人竟於螺螄殼內大作其水陸道場,又有大廚房搬出豐盛筵席,主人與賓客橫七豎八,旁觀者亦沾沾自得也……”

一個虎頭帽孩子站在門檻裡邊,只是看着那個吳霜降。

吳霜降與之對視,突然洒然一笑:“若是白也將來願意陪我走一趟浩然天下,今天半部姻緣簿子的去留,我都隨意,等得起。”

白也點頭道:“隨意。”

吳霜降自言自語道:“不知道她為何偏偏喜歡白也詩篇,真有那麼好嗎?我不覺得。”

一位芒鞋竹杖的大髯文士笑道:“我們喜歡的未必就真好,不喜歡的未必就一定不好,吳宮主以為然?”

吳霜降變了神色,不再劍拔弩張,笑道:“與她不一樣,我由衷喜歡蘇子詞篇多年矣。”

蘇子大笑點頭道:“那是真的好。”

孫懷中低聲道:“白也,先前曹元寵仰慕你,這會兒吳宮主仰慕蘇子,怎麼我覺得你輸了半籌?畢竟吳宮主境界高些。”

白也只是轉身徑直走回修道之地。吳霜降則陪着蘇子三人,一起悠悠然遠遊天幕。

蘇子收起侍女點酥和書童琢玉,柳七則讓好友曹組乾脆去往袖裡乾坤,明顯依舊信不過這位吳宮主。

在草堂外的池塘邊,白也和老觀主孫懷中緩緩而行。

白也說道:“其實觀主不用這麼麻煩。”

那座圍有桃林的池塘,以及遠處好似一座園林假山的小山頭,其實都是孫懷中施展神通后的袖珍山河,水極深,山極高,而且一把極好長劍顯化而生的白鹿始終守在崖畔,白鹿身上掛着一件青色法袍,池塘名為桃花潭,長劍銘文“白鹿”,法袍名為青崖。

好像一切就只為了那句詩文:“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

孫懷中說道:“天地何其大,修道歲月何其久,能讓貧道敬重之人,已然不多。若說如吳霜降、曹元寵這般‘仰慕’的某人,又能有幾人?白也,你不用想太多,喜歡的就拿走,不喜歡的就擱放,反正貧道只是私心作祟,想讓這人間更美好罷了。”

讓人意外,阮秀今天帶着董谷、徐小橋和謝靈,一起離開龍泉劍宗祖山,來到龍鬚河畔的鐵匠鋪子。

見過了劉羨陽,董谷和徐小橋會立即去往牛角山渡口乘坐長春宮渡船,重返大驪京畿舊山嶽地界,謝靈則去找自家老祖、北俱蘆洲的道家天君謝實。

先前師父阮邛在飯桌上雲淡風輕地提了一嘴:大驪已經着手準備幫助龍泉劍宗設立下宗。比起正陽山、清風城依舊還是宗門候補,至今尚未真正落地生根,龍泉劍宗確實可謂大驪宋氏當之無愧的心頭好。

董谷和徐小橋、謝靈一起御風落地,但是阮秀沒有露面,董谷說師姐在石崖那邊散心,等會兒再散步過來。

在規矩森嚴的宗門譜牒上,董谷是阮邛的開山大弟子,不知為何,阮秀的名字始終沒有載入其中,但是龍泉劍宗嫡傳和再傳弟子,都習慣將阮秀視為大師姐,當然那個謝靈喜歡稱呼她為秀秀姐。所以這次開闢下宗,董谷三人都覺得師父是要讓師姐擔任下宗宗主。

劉羨陽坐在竹椅上,正在翻看一份山水邸報,看得他揪心。所以董谷幾個到了鋪子后,劉羨陽頭也不抬,就只是招招手,示意他們隨便坐,反正都是自家地盤。董谷三人也沒覺得有什麼,就劉羨陽這種都敢跟師父嘻嘻哈哈沒個正行的性子,若是對他們殷勤客氣了,肯定就是這傢伙憋着壞呢。

徐小橋瞥了眼劉羨陽手中的邸報,忍着笑。

董谷以心聲向師弟謝靈提醒道:“你悠着點,羨陽等會兒肯定要拿你開刀。”

說來就來,劉羨陽抬起頭,望向小模樣還挺水靈的謝師弟,眼巴巴問道:“你給了多少錢?”

謝靈愣了一下。

徐小橋解釋道:“是問給了山上邸報多少神仙錢,才能躋身榜單,劉師弟好去送錢。”

謝靈笑着沒說話,坐在竹椅上,雙手輕放在膝蓋上,丰神玉朗,神仙姿容。

在驪珠洞天,小鎮土生土長的年輕人多有好相貌。

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除了桃葉巷謝靈,督造官署出身的大瀆廟祝林守一、年輕候補十人的杏花巷馬苦玄,還有歸鄉一趟卻又離鄉遠遊的泥瓶巷顧璨,都是出了名的皮囊出彩。

當然還有如今成為藩王宋睦的宋集薪,以及福祿街大門戶的讀書人趙繇,都是在少年時就已經極為英俊。

近期寶瓶洲山上跟風,評選出了自家的年輕十人,年齡必須是四十歲以下,龍泉劍宗嫡傳劍修謝靈就得以躋身其中。

劉羨陽又低下頭,眼神獃滯,猶不死心,翻來覆去看那山水邸報,最終也沒能找到自己的名字,對此罵了一句娘,因為他今年剛好四十一歲。

劉羨陽比陳平安大兩歲,年少時和人報年齡,喜歡說虛歲。可好像年紀一大,就不再提虛歲,喜歡只講周歲了。

劉羨陽倒不是有些在意虛名,而是……很在意。

老子辛辛苦苦憑真本事掙來的修為境界,你們這些睜眼瞎,憑啥計較這一兩歲的小事?先前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和候補十人兩份邸報,都有那第十一人,加上一個劉大爺,不過就是幾筆的事情,你們會掉錢啊還是咋的。

不過就阮師傅那脾氣,就算劉羨陽符合年齡,估計也會難得地拿出大驪王朝首席供奉的身份幫着壓下。真是如此,劉羨陽倒是真半點不介意,阮師傅別的不說,做人這一塊真挑不出啥不好的。

畢竟劉羨陽所練劍術,太過古怪。按照阮邛的說法,在躋身上五境之前,你劉羨陽別著急出名,反正早晚都有,晚福更好。

說來奇怪,阮邛雖然既有風雪廟這個“娘家”靠山,又以兵家聖人身份穩坐大驪宋氏供奉頭把交椅,可事實上他一直只是玉璞境。當年大驪鐵騎南下之前,倒沒什麼,如今寶瓶洲高人隱士、山巔大佬,層出不窮,卻依舊幾乎無人質疑阮邛的首席供奉頭銜,大驪兩任皇帝、國師崔瀺、上柱國和巡狩使在內的文武重臣,對此都極其默契,沒有任何異議。

山君魏檗、披雲山林鹿書院幾位正副山長,尤其是陳平安的那座山頭,落魄山上下,從老廚子到裴錢,更是誰見到阮邛都客客氣氣的,而且絕不敷衍。尤其是那個陳靈均,每次見着了阮邛就跟老鼠見貓差不多。

劉羨陽收起邸報,轉頭望向謝靈,一本正經感慨道:“謝靈,你是劍修,快劍好練慢劍難,以後一定要多堅持啊。”

謝靈點點頭,深以為然。

董谷和徐小橋師兄妹兩個,先看了一眼笑容玩味的劉羨陽,再對視一眼,都沒說話。

劉羨陽看着徐小橋,笑嘻嘻問道:“徐師姐想啥呢?”

右手無大拇指的女子笑道:“和劉師弟想法相反吧。”

劉羨陽嘆了口氣,懶洋洋背靠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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