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夜歸人(1 / 2)

第263章 夜歸人

風雪夜裡,一襲鮮紅法袍隨手打開山水禁制,走出一處洞窟,他站在門口,轉頭望去,崖刻“造化窟”三字。蘆花島?曾經隱匿有一頭飛升境大妖的造化窟?舉目遠眺,大雪尚未停歇,雪花大如席,天地間有大美,已是雪中千里白,更兼月色十分圓。

先前陳平安做了三個夢,然後醒來,到底是醒了,還是剛剛入夢?

陳平安開門后,漣漪激蕩。這座風聲鶴唳的海上仙家府邸立即察覺到異樣。

劍光、寶光紛紛亮起,破開夜幕,幾個眨眼工夫,從不同方位掠向造化窟,十數名修士圍了上來。

陳平安立即伸出手指輕輕一點法袍,鮮紅法袍瞬間和白雪同顏色,他又往臉上覆蓋了一張少年麵皮。

陳平安伸手去接雪花,好像需要藉此確定是否還在夢中。

修士結陣,如臨大敵。一個元嬰境劍修御劍懸空,居中為首,更是神情凝重,就怕是在海上流竄犯案的隱匿大妖,要在此孤注一擲。這些年裡,海上大小仙府、門派的覆滅數量,竟然比大戰期間還要多,都是那些從五洲陸地躲入海中的妖族修士作的祟。

高冠老者身邊還有兩個年輕男女,亦是劍修,金童玉女一般,不當神仙眷侶可惜了。

三個劍修腰間都以金色長穗系著一枚玉印,古老篆籀,水紋,雕琢有一把袖珍飛劍。

一下子見到這麼多的人,是多少年都沒有的事情了,竟是讓陳平安有些不適應,他握住雪花,手心清涼。

陳平安已經認出那三個劍修的根腳,是蘆花島的外鄉人。按照玉印形制去辨認身份,當是南婆娑洲大瀼水的宗門譜牒嫡傳。

僅憑三人今夜現身,陳平安就推斷出不少形勢。

蘆花島和雨龍宗是一處銜接倒懸山舊址和桐葉洲的樞紐重地,竟然只有一位元嬰境劍修坐鎮其中,而且還是從南婆娑洲跨海至此,是不是可以說,天下當真太平了?故而南婆娑洲不但成功守住了一洲山河,大戰落幕後,猶有餘力抽調修士跨海駐守?那麼自己這三夢,到底夢了多久,蠻荒天下的上五境大妖何在?難不成都已被浩然天下絞殺殆盡?不然雨龍宗和蘆花島這樣的重地,必然有殺力出眾的上五境修士負責把守,而且至少得有兩三位。若是處於收官階段,以飛升境大修士領銜,二三十位上五境聯袂截斷妖族去路,都不過分。

果然如崔瀺所說,自己錯過很多。可世道到底是安穩了。

三位劍修都發現少年的眼神變得柔和起來,尤其是視線望向他們三人的時候,尤其……親近。年輕女子劍修下意識往老者身邊靠了靠,行蹤鬼祟的少年生得一副好皮囊,不承想卻是個浪蕩子。

少年身材修長,頭別玉簪,身穿白袍,只是身形有些不易察覺的微微佝僂。瞧着約莫是金丹境氣象。

元嬰境老劍修依舊不敢掉以輕心,以略顯生疏的中土神洲大雅言詢問道:“何人?”

少年卻用桐葉洲雅言笑答道:“桐葉洲玉圭宗二等客卿曹沫,遠遊至此,多有叨擾。對造化窟神往已久,本來想偷偷來偷偷走,只是一個沒忍住,不小心觸發了禁制。”

一位蘆花島老人立即以桐葉洲雅言問道:“既然是玉圭宗客卿,可曾去過雲窟福地?”

陳平安就等這個了,點頭道:“自然,雲窟十八景都逛過。”

當年在避暑行宮,偶爾閑暇,就會翻閱那些塵封已久的各類秘檔,對桐葉宗和玉圭宗都不陌生。

那位蘆花島老人笑道:“既然曹仙師遊歷過雲窟福地,那麼理當知曉雲門渡口處的爛繩亭,亭外所賣何物?老嫗賣物有何講究?”

陳平安抬起手,手中多出一把玉竹摺扇,輕輕敲擊手心,嗤笑道:“身為客卿,也會逛那坑騙外人幾枚雪花錢的爛繩亭?我丟不起這人。曹某人遊歷雲窟福地,只去黃鶴磯飲三碗月色酒,再去雲笈峰白雲堆里睡一覺,拂曉時分,以白蘆帚掃雲,曹某人收攏白雲入袖,沒有那一斤的約束,次次三斤,價格還可以打六折,羨慕不羨慕?”

蘆花島老人被唬得不輕,信了大半。尤其是這少年面容的桐葉洲修士身上那股子氣焰,讓老人覺得實在不陌生。早年桐葉洲的譜牒仙師都是這麼個德行,那樣子讓人恨不得往對方臉上飽以一頓老拳。歲數越年輕,眼睛越是長在眉毛上邊。不過好在如今桐葉洲修士裡邊,這類貨色絕大多數都滾去了第五座天下。

大瀼水老元嬰以心聲言語道:“虎臣,你先確定一下對方是不是妖族。”

一旁那個名為虎臣的嫡傳弟子遵從師命,立即祭出一面本命古鏡,心中默念道訣,一手持鏡,一手掐訣,輕輕拂過鏡面,其聲泠然。古鏡上銘刻有“古鏡照神,體素儲潔,乘月反真”“一輪明月蘊真法,森羅萬象不能藏”兩圈銘文,兩串金色文字開始旋轉起來,流彩熠熠。

陳平安依舊以合攏摺扇敲打手心,仰頭眯眼望去,是浩然六大照妖鏡門類之一的素月鏡。看那年輕修士泄露出來的心神氣息漣漪與掐訣雷法跡象,應該是配合雷法旁門當中的神雷一道術法,專門用來壓勝妖族和山澤精魅,以及殺伐古怪鬼物和祀典不正的淫祠神靈。

年輕劍修虎臣高高舉起手臂,所持古鏡,激射出一道璀璨光亮,澄瑩洞徹,籠罩住造化窟門口的白衣少年。

陳平安神色自若,只是輕輕攥緊手中玉竹摺扇。

在那些修士眼中,少年紋絲不動,只是任由瑩白鏡光照耀在身。白衣如雪,少年郎,美風儀。

陳平安微笑道:“這位道友,你這面素月古鏡,其實被你家師長施展了障眼法,真身是品秩更高的獼猴觀古撈月鏡吧?這可是一件能當半仙兵用的法寶,我若是一頭玉璞境妖族,也藏匿不得真身了,難怪道友不過龍門境修為,就能夠在此歷練,原來是手握重寶,成竹在胸了。道友年紀輕輕,就已是大瀼水嫡傳劍修,又有此攻守兼備的仙家法寶,曹某人當以我輩金丹客視之。”

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

陳平安笑着抱拳,晃了晃,同時酸溜溜拽文道:“夢時撈取水中月,親與獼猴觀古風。”

年輕龍門境虎臣收起古鏡。雖然面無表情,實則內心神動不已,差點兒都以為此人是嬉戲人間和晚輩開玩笑的自家祖師或是自家大瀼水的客卿了,不然如何能夠一語道破天機。

那位蘆花島老金丹似乎已經相信了陳平安身份,無奈道:“咱們這造化窟裡邊真沒剩下什麼仙家機緣了。”

白衣少年好像是混不吝的性子,坦誠道:“如果不親眼見過,總歸是不死心的。”

老金丹說道:“曹仙師擅自潛入蘆花島,還觸發了造化窟禁制,壞了我們師門規矩,需要走一趟祖師堂。”

只聽少年笑道:“問話也問了,照妖鏡也照了,去祖師堂喝茶就不必要了吧。”

來自南婆娑洲大瀼水的元嬰境老劍修說道:“已經壞了一次規矩,奉勸曹仙師還是要守一次規矩。我們飛劍傳信神篆峰,等得到了答覆,自會放行。在這之前,曹仙師不妨就在蘆花島做客幾天。”

陳平安無奈道:“我只是玉圭宗的客卿,曹沫這個名字又不在神篆峰的山水譜牒上邊,大亂一起,又去不得第五座天下,就只好躲了起來。如今世道太平了,才敢下山遊歷。”

眾多修士就沒一個臉色好看的。從先前防賊一般的視線,變成了毫不掩飾的唾棄鄙夷。

骨頭極硬的玉圭宗怎麼收了這麼個客卿。莫不是那桐葉宗的客卿吧?

那個女子劍修說道:“客卿信物呢?!”

只見少年眨了眨眼睛:“玉圭宗姜宗主當年邀請我和陸舫一起去往神篆峰助陣,我怕死,沒敢去,就飛劍傳信玉圭宗,交還了那枚珍圭。”

蘆花島老金丹微微訝異:“陸劍仙難道不曾兵解離世?”

少年似乎有些後悔自己的言多必失,不再言語,只是兩撥修士虎視眈眈,他猶豫了半天才說道:“陸舫曾經和我一起遊歷藕花福地,都在鳥瞰峰修行,只不過我更早離開福地。”

老金丹顯然對玉圭宗和桐葉洲極為熟悉,這會兒開始和大瀼水三位劍修以心聲交流。

老金丹最後說道:“最後一個問題,勞煩曹仙師說一說那位陸劍仙,懇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並且一定要慎言,我與姜宗主、陸劍仙都在一張酒桌上喝過酒!”

少年有些惱火,轉過頭,伸長脖子:“你們煩也不煩?!你們怎麼不幹脆打死我算數?來來來,用飛劍往這邊砍,好個大瀼水劍修,如此行事跋扈,虧得姜宗主私底下和為情所困的陸劍仙煮酒論英雄,說你們南婆娑洲一眾劍仙當中,曹曦之流,給他提鞋都不配,唯有大瀼水元劍仙,才是人與劍共風流,當得起他的一杯敬酒。”

三位大瀼水劍修立即神色和悅幾分。自家宗門,自家師長,能夠被玉圭宗宗主如此敬佩,豈能不讓人由衷開懷。只是他們眼神深處又有幾分黯然神傷。

大瀼水總計五脈,並非全部劍修,只有一脈傳自劍仙元青蜀。

元嬰境老劍修一揮袖子,似乎覺得這個貪生怕死之徒太過礙眼,該早早滾蛋。

陳平安將玉竹摺扇別在腰間,再一次對三位劍修遙遙抱拳,御風離開蘆花島,去往桐葉洲,先去玉圭宗看看。

姜尚真還活着,還當了玉圭宗的宗主?不愧是落魄山的記名供奉。

在蘆花島,陳平安什麼都沒有多問。該知道的,總會知道。不想聽說的不想知曉的,肯定也攔不住。

那位大瀼水元嬰境老劍修隱匿氣息,以水遁之法遙遙跟蹤自己,陳平安假裝不知。

只是一炷香過後,陳平安心念微動,運轉五行之屬本命物的那枚水字印,施展了一門辟水神通,轉瞬之間就逃出了那位元嬰境老劍修的視野。

老劍修返回蘆花島,說道:“應該不是什麼妖族,但我們還需要分別飛劍傳信雨龍宗和玉圭宗,曹沫此人深藏不露,多半是一位元嬰境修士,而且極其擅長水法,難怪能當上玉圭宗的客卿,多半是真的覬覦造化窟而來。”

女子劍修憤懣道:“桐葉洲這種人最多!逃命的能耐,天下第一!如今倒好,沒仗打了,一個個雨後春筍般冒出來佔便宜,隨便打殺幾個中五境妖族,就敢讓書院記錄戰功。”

蘆花島老劍修感慨道:“說句難聽的,貪生怕死,躲在山中,總好過當年那些依附妖族畜生大肆為惡的王八蛋。”

老劍修冷笑道:“偌大一座桐葉洲,十山九空,見勢不妙,跑了大半,活該如今被寶瓶洲南下修士大舉滲透,還有臉成群結隊去中土文廟討要公道?換成我是那文廟聖賢,早一個大嘴巴甩過去了。”

蘆花島老金丹,沒來由想起了當年那個奇奇怪怪的青衫劍客,是蠻荒天下的妖族,還是大名鼎鼎的托月山百劍仙之首斐然,卻護住了蘆花島,一個人都沒死,劫後餘生的感激只能深埋心底,沒辦法說半個字,其實這些年裡,蘆花島沒少挨白眼,只比雨龍宗和桐葉宗稍好幾分,這份委屈,找誰說理去?好像也沒法說一句。

陳平安行走在海上,風雪又起。風雪茫茫,煢煢孑立,四顧全疑在玉京。

陳平安當下袖中多出了一件咫尺物,也沒什麼好憂慮的,是崔瀺贈送的,並未設置山水禁制。

環顧四周,確實並無修士窺探之後,陳平安這才摘下碧玉簪子。

陳平安打破腦袋,都沒有想到會是這麼回事。

當他心神沉浸其中時,發現破碎小洞天裡邊住着一幫劍氣長城的孩子,都是劍仙坯子,大的七八歲,小的四五歲。這些孩子相互間都很熟稔了,畢竟在碧玉簪子裡邊的小洞天相依為命。

小洞天轄境不大,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除了屋舍,山水草木、鍋碗瓢盆、柴米油鹽醬醋什麼的都有。甚至還有一塊用以磨礪飛劍的斬龍崖,斬龍崖有山水祠廟外邊柱礎大小,價值連城。

咫尺物中有三艘符舟渡船,其中一艘還是流霞舟。陳平安則挑選了一條相對簡陋的符籙渡船,大小可以容納三四十人。陳平安將那些孩子一一帶出小洞天,然後重新別好碧玉簪子。

一個雙手負后的男孩高高揚起腦袋,微微皺眉:“你是何方神聖?隱官何在?”

“我就是陳平安。”陳平安蹲在地上,伸手揉了揉眉心,“報名字。”

五個小男孩,何辜、程朝露、白玄、於斜回、虞青章。

四個小女孩,賀鄉亭、姚小妍、納蘭玉牒、孫春王。

下五境劍修七個,洞府境劍修兩個,白玄和納蘭玉牒。

陳平安說道:“第一,不許對任何人說自己的家鄉。接下來我每天都會教你們寶瓶洲和桐葉洲兩種雅言。”

何辜雙臂環胸,氣呼呼道:“憑啥不說家鄉,丟你臉啊?怎麼當的隱官大人,早知道就把你名次墊底了。學什麼雅言,不稀罕學!”

虧得他將巔峰十劍仙裡邊的老聾兒扔到一旁,換成了年紀輕輕、境界還不高的隱官大人。

於斜回輕輕點頭,老氣橫秋道:“我輩劍修,言語都在問劍上。”

陳平安沒理睬孩子的抱怨,繼續說道:“第二,以後好好練劍。沒了。就兩點要求。”

何辜又不樂意了,瞪眼道:“啥?沒啦?怎麼當的隱官大人,我家裡長輩都說你算計多,腦子賊靈光,尤其是讀書不學好,坑人最擅長,都能在城頭上參與巔峰十劍仙的議事了,就你不是劍仙,我娘親問靠啥,我爹說還能靠啥,靠一張騙死人不償命的嘴唄。咋個今兒話不多,你該不會是一個假的隱官大人吧?”

讀書不學好,坑人最擅長?我那酒鋪,出了名的價格公道童叟無欺,我那坐莊,更是出了名的人人有錢掙、個個能分贓。

陳平安站起身,笑眯眯一栗暴敲下去,小刺頭何辜抱住腦袋,只是沒惱火,反而點點頭,稚嫩臉龐上滿是欣慰:“難怪我爹說二掌柜是個狗日的讀書人,翻臉比翻書還快,看來是真的隱官大人了。”

陳平安啞然失笑,肯定是押注押輸的,不是托兒,怨不得我。

陳平安想了想:“加上一點,以後喊我曹沫,是化名,或者曹師傅。我暫且當你們的劍術護道人。以後你們跟我到了家鄉,入不入我的山門,隨緣,不強求。”

這些從此就要遠遊異鄉的孩子,許多與親人離別的傷心傷肺,大概都在碧玉簪子裡邊慢慢消受了。

他們是離鄉,唯獨自己卻是歸鄉。

“那咱們擊掌,走一個。就當相互認識了。”

陳平安眼神溫柔,彎下腰,伸出手掌,和孩子們一一擊掌。有些孩子板著臉,原地杵着,不抬手不擊掌,陳平安也不介意。

陳平安站在渡船一端,一邊駕馭符舟御風,並不高出海面太多,一邊頭疼,本以為孑然一身遊歷桐葉洲,哪裡想到會是這般鬧哄哄的光景。

孩子們有些趴在船欄上竊竊私語,有些已經盤腿而坐,開始溫養飛劍。

“好大的水啊,都看不到盡頭。你說有多深?要是把咱們家鄉的長城往這兒一丟,咱們是站在水面上,還是在水底下?”

“問隱官……問那曹沫去,他讀書多,學問大。”

符舟掠海,其間陳平安遠遠發現了一撥出海的蘆花島採珠客,便給符舟施展了障眼法,繞道而行。

只是這符舟渡船遠遊,太吃神仙錢啊。陳平安仰頭望去,希冀着蹭上一條由西往東的跨洲渡船,比起自己駕馭符舟跨海遠遊,前者顯然更划算些。而且這撥孩子,既然來到了浩然天下,難免需要和劍氣長城以外的人打交道,渡船相對安穩,其實是一個很好的選擇,只可惜陳平安不奢望真有一條渡船路過,畢竟桐葉洲在歷史上太過閉塞,沒有此物。

陳平安取出養劍葫,系在腰間,輕輕拍了拍酒壺,老夥計,終於又見面了。再將學生崔東山贈送的那把玉竹摺扇傾斜別在腰間。

陳平安坐在船頭那邊,向孩子們問了些碧玉簪子裡邊的情況。

那個名叫納蘭玉牒的小姑娘,條理清晰,嗓音清脆,竹筒倒豆子般將這些年的“修行”娓娓道來。

光陰流水的流逝速度,裡邊慢,外邊快,名副其實的別有洞天。所以這九個孩子,在碧玉簪子這座破碎小洞天裡邊練劍不算久。

陳平安沉默許久,突然問道:“今兒宵夜,咱們要不要吃燉魚?海魚跟江鮮的滋味,還是不一樣的。”

何辜最不認生,大大咧咧道:“不太想,不過可以湊合著吃。”

於斜回補了一句:“這隱官當的,毫不霸氣。直接發號施令不就完了。”

於斜回又加了一句:“這兒可沒外人,不用喊你曹沫。”

陳平安笑了笑,於斜回立即舉起雙手:“就你規矩多。行行行,曹沫,曹師傅,曹大爺,行了吧。”

陳平安嘆了口氣。怎麼有點像當年身邊跟着個李槐?

陳平安運轉水法,凝聚出一根彷彿碧玉材質的魚竿,再以一絲武夫真氣凝為魚線、魚鉤,也無魚餌,就那麼遠遠甩出去,墜入海中。然後開始閉目凝神,憑藉那根纖細魚線的細微震顫尋覓水中游魚。

姚小妍讚歎道:“曹沫很神仙唉。”

納蘭玉牒一挑眉頭,揚揚得意道:“那當然,不然能讓我姐那麼死心塌地仰慕隱……曹師傅?!我姐辛苦攢下的所有神仙錢,都去晏家鋪子買印章、紈扇和《皕劍仙印譜》了。她去酒鋪那邊喝酒,都多少次了,也沒能瞧見曹師傅一次,可她每次回了家,還是很開心。爺爺說她是鬼迷心竅了,我姐也聽不進勸,練劍都懈怠了,經常偷偷練字,臨摹扇面上的題款,鬼畫符似的。”

姚小妍輕聲道:“咱們啥時候可以見到婉婉姐啊?”

納蘭玉牒嘆了口氣:“難說嘍,只曉得我姐跟着晏胖子他們去了倒懸山。”

陳平安睜開眼睛,右手持竿,左手摘下養劍葫,仰頭喝了一口酒。

久違的酒水滋味,是自家鋪子的燒刀子。

可能是太久沒喝了,可能是沒有醬菜佐酒的緣故,可能是沒有一碗蔥花面等着下筷子,所以只是喝了那麼一小口,就辣得讓人幾乎掉眼淚,肝腸打結。

人生路上,會遇到很多一別過後再不重逢的匆匆過客,可是人心間,過客卻可能是某人的久住之人。還會笑顏,還會高聲言語,還會同桌飲酒醉醺醺,還會讓人一想起誰,誰就好像在與自己對視,不言不語得讓人無話可說。

陳平安緩緩轉過頭,望向那些或嘰嘰喳喳閑聊,或沉默不語練劍的孩子。

夢好像是真的,真的好像是做夢。大概這就是書上所謂的恍若隔世。

陳平安不敢多喝酒,轉過頭,對那些好像來自城頭的小麻雀們,喊了一聲:“喂。”

正在閑聊的孩子們齊刷刷轉過頭,就連練劍的幾個也都豎起了耳朵。

陳平安笑道:“到了浩然天下,以後誰敢欺負你們,我就打死他們。”

白玄問道:“如果在桐葉洲遇到個仙人境,甚至是飛升境,你肯定打不過。”

白玄喜歡雙手負后,佯裝大人。

陳平安笑着搖搖頭。桐葉洲本土修士當中,多半是沒有飛升境了。至於仙人境,打不打得過,可以讓他試試看。

只是如今留在桐葉洲的上五境修士,既然當年沒走,還活了下來,那就都是當之無愧的豪傑或是梟雄了。能別打就別打,和氣生財。

當陳平安不再需要與半座劍氣長城合道時,既是失去了倚仗,同時又是掙脫了牢籠。至於崔瀺是怎麼做到的,天曉得。

因為捻芯的縫衣手段,承載大妖真名的緣故,陳平安就等於一直在練拳,無處不在,時時刻刻都會被天地大道無形壓勝。

人身小天地,筋骨血肉,經脈氣府,再到魂魄,好似整座萬里山河小天地,無一例外,都在承受一種玄之又玄的重壓,都在震顫不已,都有數位大宗師在毫不留情兇狠喂拳,淬鍊陳平安的體魄。這種熟悉的感覺,亦是一種久違的……心安。

所以先前在造化窟,一打開那道山水禁制,陳平安是一個不慎,沒能適應天地氣機,硬生生“跌境”到了金丹境氣象。不然以陳平安的謹小慎微,不至於讓那些修士察覺到行蹤。

從遇到崔瀺,到莫名其妙置身於蘆花島造化窟,反正處處透着詭譎,入鄉隨俗,習慣就好。

這會兒,就需要陳平安施展障眼法,刻意偽裝成一位金丹境地仙了。

白袍少年,仰頭狠狠灌了一大口酒,高高舉起養劍葫,喃喃笑道:“酒有別腸,不必長大。”

姚小妍怯生生問道:“魚呢?”

陳平安猛然提竿,將一條巴掌大小的游魚從水中拽出,摔在渡船上。

孩子們一個個面面相覷。就這?不是一條小山似的大魚兒?

程朝露立即跑去抓小魚,結果挨了同伴一句“小狗腿”。

在小洞天裡邊,都是程朝露燒火做飯炒菜,廚藝不錯。

於斜回小聲說道:“何辜,我還是覺得他是個假的隱官,咱們悠着點啊,可別被賣了還幫忙數錢。”

孩子們多似小雞啄米附和。

陳平安想起一事,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件細密竹絲編織而成的湛青色法袍,穿在身上,又揭下先前麵皮,覆上一張中年男子的麵皮。同時收斂練氣士所有氣機,展露出金身境的武夫氣象,在腰側懸佩狹刀斬勘,伸手一抓,凝聚水運化作一頂斗笠,戴在頭上。名副其實的刀客曹沫。

而且如今陳平安的障眼法,涉及人身小天地的運轉,不是仙人境修為,還真未必能夠勘破真相。

白玄坐在船頭,依舊雙手負后,嗤笑道:“假個大頭鬼,這還不算隱官大人?咱們劍氣長城,有幾個劍修每天更換面容形象,甚至會喬裝打扮成娘們去戰場撿漏?”

納蘭玉牒點頭道:“我姐說了,那會兒的隱官大人,可花枝招展了,比她都要好看、更有女人味哩。”

陳平安繼續釣魚,一邊手持養劍葫小口飲酒,一邊笑眯起眼,輕聲言語道:“古驛雪滿庭間,有客策馬而來,笠上積雪盈寸,俠客下馬登堂,雪光映照,面愈蒼黑。飲酒至醉無言,擲下金葉,上馬忽去橫短策,冒雪斫賊不休,不知姓名。”

於斜回等了半天,都沒有等到下文,就又開始習慣性拆台,問道:“第二條魚呢?”

陳平安沒好氣回了一句:“催催催,催個鎚兒,魚兒呼朋喚友,喊它家老祖宗來,趕路不需要時間啊。”

陳平安突然仰起頭,竭盡目力望向遠方,今夜運道這麼好?還真有一條去往桐葉洲的跨洲渡船?

只不過在這之前,好像還需要跟一位仙人境修士打交道,對方風馳電掣遠遊而來,以一門秘術牽連水運,幫助探查方圓百里的水域動靜,大概是依舊找不着水遁的曹沫,猶不死心,然後就發現了這條符舟渡船。仙人境女修化虹而至,卻沒有落在渡船上,而是與渡船相隔百餘步,並駕齊驅,向陳平安提醒道:“你帶着這麼多孩子,夜遊海上,多加小心。”

陳平安愣了愣,放下魚竿,起身抱拳笑問道:“前輩不懷疑我們身份?”

那位仙人境女修笑道:“雨龍宗一帶,周邊大小妖族都已經被我殺絕了,懷疑你們做什麼。”

何況一條泛海渡船,十個人,其中還有那麼多孩子,如此招搖過市,山上怪事本就多,她早已見怪不怪。蘆花島那邊是小心起見,以防萬一,才飛劍傳信給她。

陳平安便不再多說什麼。

女修突然問道:“你當真認得姜尚真?”

陳平安眼神真摯,道:“我自然認得姜宗主,可那花心蘿蔔就未必認得我了。”

女修微笑點頭,就此御風離去。

在這之後,陳平安陸陸續續有些收穫,程朝露這個小廚子手藝當真不錯。

陳平安夾了一筷子魚肉,再端着一碗米飯,背對孩子們,低頭吃着,不知為何,好像一直在那邊扒飯,所有孩子都犯迷糊,一碗飯能吃那麼久嗎?

程朝露和姚小妍收拾着燉鍋碗筷,一個是真心喜歡做這類雜務,一個是小小年紀就立志要當個相夫教子的賢妻良母,至於練劍一事,對於劍氣長城的劍仙坯子而言,就跟吃喝拉撒差不多平常,誰都不會懈怠,這就跟浩然天下的山下讀書人想要考取功名差不多,都是一種天經地義的事情。

陳平安起身遞了碗筷給程朝露,然後抬頭望去,還真是一條遠遊去往桐葉洲的跨洲渡船,是樓船的形制樣式,四周靈氣縈繞,仙氣縹緲,如壁畫上的一位位綵衣女子衣袂裙帶飄蕩雲海中。陳平安再稍稍凝神定睛細看,果然,渡船壁面上以仙家丹書之法彩繪有一位位山上高人點睛的飛天龍女、水仙電母,栩栩如生。陳平安在造化窟那邊吃一塹長一智,立即收起視線,果不其然,其中一位壁畫龍女好似察覺到外人的遙遙窺探,剎那之間,她視線游弋,只是未能循着那點蛛絲馬跡,找到相距極遠的這條海上符舟,片刻之後,壁畫龍女收斂眼眸神光,重歸寂然,唯有綵帶依舊飄搖,拖曳至百丈外。

陳平安扶了扶斗笠,再伸手摩挲着下巴,渡船這道極為高明的山水陣法能夠讓渡船在遠航途中,路經靈氣稀薄之地,或是穿過雷電雲雨時,不至於太過顛簸,好看,瞧着就很仙氣,也很實用,可以天然壓勝雲雨雷電。

渡船隸屬於某個女子修士居多的宗門?不然不差那幾筆,雨師、雷君、雲伯這類神靈都該彩繪壁面之上,效果更佳。

照理說雨龍宗早已淪為廢墟,修士死傷殆盡,難道是當年倒懸山那座水精宮主人云簽,並未在三洲之地紮根,就此自立門戶開枝散葉,而是帶了那撥修士重返宗門,已經開始着手重建雨龍宗?這條渡船是雲簽機緣所得,還是與人購買而來?還是說這條渡船來自南婆娑洲,或是更加遙遠的扶搖洲,所以才會中途路過此地?陳平安在心中迅速盤算婆娑、扶搖兩洲的宗門仙家,那兩洲的跨洲渡船,陳平安其實都不陌生,早年在春幡齋,面對面打過交道的渡船管事都不少。

陳平安有些猶豫,要不要駕馭符舟靠近那條御風不算太快的跨洲渡船,但還是擔心劍氣長城這撥涉世未深的孩子會在渡船上發生意外,與仙師們起了紛爭,陳平安倒不是怕招惹麻煩,而是怕……自己沒輕沒重的,一個收不住手。

能讓一個九境巔峰、山巔瓶頸的純粹武夫都會不小心收不住手,歸根結底,自然還是收不住心。

陳平安可以讓一個登城挑釁的妖族修士安然返回南邊的家鄉,只因為對方跟浩然天下沒半點仇怨,他來城頭找樂子也好,找死也罷,陳平安剛好拿來解悶,可如今卻未必聽得進幾句來自“家鄉人”的糟心話,未必經得起“家鄉人”所做的一兩件糟心事。

何辜見曹師傅怔怔出神,問道:“想啥呢?瞧見了漂亮女子就挪不開眼,魂不守舍啦?”

於斜回補充道:“換我年紀再大些,估計也會心動。人之常情。怪不得曹師傅多看幾眼,反正不看白不看,手又沒往那姐姐身上摸去。”

陳平安笑道:“好看女子千千萬,一切都作白骨觀。”

納蘭玉牒這小女孩,竟是當場取出了筆紙,呵了一口氣,就在紙上記下了這句話,然後手腕一抖,全部消逝不見。

陳平安有些訝異,竟然還是個頗有家底的小姑娘?都有方寸物傍身了?

納蘭玉牒,姓氏是納蘭,這讓陳平安驗證了心中的一個小猜測,他忍不住瞬間便思緒遠去千里,能讓光陰長河都無法拘束的大概就是心念了。

先前那位化虹而至的仙人境女子修士多半是擔負起了如今雨龍宗海域的巡查職責,陳平安其實看她腰間那枚霞光流溢的香囊佩飾,加上她一身赤黃氣象如朝霞初升,就已經猜出了她的身份。女子修士來自流霞洲,更是松靄福地之主,名蔥蒨,擅長煉化天地各色雲霞,據說跟北俱蘆洲趴地峰一脈的太霞元君李妤是好友。

天下太平了嗎?好像是的。

這是崔瀺先前所說,也是陳平安當下心中所想。

陳平安早就察覺到了自己的心境問題,習慣性想太多。在城頭上,獨自一人,四面八方,天下皆敵,由不得還挑着隱官擔子的陳平安不多想。一旦想少了,着了道,一着不慎滿盤皆輸,除了自己身死道消,還會連累整個浩然天下的大勢走向向蠻荒天下偏移幾分。何況只要能不死,陳平安哪裡捨得死,還有那麼多想要去見的人散落在天地四方,等着自己去一一重逢。

陳平安問道:“要不要乘坐跨洲渡船?”

九個孩子,除了三個從頭到尾都不太喜歡說話的賀鄉亭、虞青章、孫春王,其餘都雀躍不已,想要見識見識,一點都不考慮隱官大人的錢袋子。

陳平安提醒道:“除了先前說過的兩點,到了渡船上邊,再記得注意隱藏你們的劍修身份,反正只要不主動惹事,其餘都沒什麼好顧慮的,想練劍就在屋內潛心練劍,想賞景就出屋賞景,百無禁忌。”

陳平安駕馭符舟,往那艘跨洲渡船激射而去,快若雷光,轉瞬之間就已掠出百餘里,追上了那條綵帶飄蕩的渡船。大小兩艘渡船相距一百多丈,陳平安以中土神洲大雅言朗聲道:“能否讓我們登船?”

跨洲渡船那邊不能算是毫無反應,出門賞景的山上鍊師寥寥無幾,無須渡船那邊出聲,都已經迅速返回住處。然後渡船欄杆四周水霧升騰丈余高度,等到雲霧散去,浮現出一把把符籙長劍,青竹材質,蒼翠欲滴,綠意瑩澈,且劍身皆有丹書敕文,是脈絡繁多的符籙一道斬妖一支。關鍵還是那數以千計的符劍使用的是竹海洞天出產的青竹,道意蘊藉,天然壓勝山川鬼魅湖澤精怪,雖非青神山那十棵祖宗竹的近支,但如此數量的青竹符劍肯定天價,絕對不是任何一艘跨洲渡船都能夠購買再煉化的,況且竹海洞天歷來極少對外販賣青竹,任由一茬茬一山山的青竹年年腐朽,竹花開化青泥,也絕不以此掙錢。那麼只剩下一個可能了,那位從未走出洞天、從未在浩然天下現身的青神山夫人,主動賤賣了竹海洞天的海量青竹,甚至可能是直接贈送給中土文廟。所以將來有機會的話,一定要去竹海洞天遊歷一番。

一艘跨洲渡船劍氣森森,天地肅殺。

當年去往倒懸山的跨洲渡船,管事多是殺伐手段不弱的元嬰境地仙,甚至會有上五境修士或隱或現,幫忙押運貨物,以防萬一。

那些渡船外壁的彩繪女子一一現身,身姿婀娜,高三到四丈不等,各自手持一把青竹材質、煉法品秩更高的符劍,劍尖指向符舟中武夫裝扮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頭戴斗笠,一身青衫,腰懸狹刀系酒壺。

跨洲渡船那邊,渡船修士和大多乘客都在打量這艘橫空出世的符舟,一群小娃兒沒啥看頭,更多注意力還是落在了那個中年男子身上。

陳平安抬起一手,笑道:“我可以任由青竹符劍割傷手掌,以此驗明身份再登船。”

何辜唉聲嘆氣道:“半點不霸氣。”

於斜回點頭道:“窩囊得很。”

一個身穿墨色法袍的渡船管事站在船頭,手持一對鐵鐧,大髯卻小臉,倒是有幾分書卷氣,言語卻豪氣,簡明扼要,就說了三個字:“滾遠點。”

陳平安高高舉起手,手指間夾住一枚穀雨錢,還了三個字:“不差錢!”

管事說道:“一劍手心,一劍眉心,樂不樂意?”

陳平安點頭道:“無妨無妨,只是懇請渡船這邊小心些力道,別戳穿了。”

陳平安又笑呵呵補了一句:“寧肯錯殺不錯放的勾當,太傷陰德,咱們都是正兒八經的譜牒仙師,別學山澤野修。”

那彩繪龍女似乎得了渡船管事的心聲敕令,果真遞出兩劍,劍光驟然劃破夜幕,又倏忽收回。龍女收劍過後,低頭望去,劍尖之上有兩粒鮮血凝聚而成的珠子,劍尖微微震顫,來自斗笠漢子手心、眉心的兩滴鮮血砰然而碎,一位水仙姿容、地祇氣息的彩裙女子又以秘術將鮮血重新凝聚,顯然沒有察覺到異樣。彩裙女子和龍女一起倒持竹劍,興許這就算是和斗笠漢子示好幾分了,畢竟對方此舉極有誠意,將鮮血交予鍊師勘驗身份可不是什麼遞交通關文牒那麼簡單。

陳平安一招手,將兩滴鮮血收入手心。

那位管事神色和悅幾分,問道:“你們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陳平安選擇以心聲答道:“得知流霞洲蔥蒨前輩道法無邊,已經將作亂妖族斬殺殆盡,雨龍宗地界可謂海晏清平,再無隱患,我就帶着師門晚輩們出海遠遊,逛了一趟蘆花島,看看一路上能否遇見機緣。至於我的師門,不提也罷,走了的,去了第五座天下,留下的,也沒幾個老人了。”

那管事心一緊,好傢夥,竟是個假裝純粹武夫的元嬰境修士!狗日的,多半是桐葉洲修士無疑了。要麼是兵家修士,要麼是……劍修,否則體魄不至於如此堅韌如武夫宗師。對方心聲極為清晰,顯然是渡船兩層山水禁制對其修為影響不大,若是一位金丹境地仙,心聲言語傳到渡船,讓自己聽個真切倒也不難,只是聲音卻絕對不會如此清晰。

陳平安手掌輕輕一拍青衫,一襲法袍起漣漪,綻放出一陣陣青翠霧靄,主動打破些許障眼法,顯露出身上法袍的竹絲衣質地,出自青神山。

乘坐桂花島去往猿蹂府的劉幽州當初身上就穿有一件竹絲衣。這類法袍,又有“清涼境地”和“避暑勝地”的美譽。

尤其是修行木、水兩法的練氣士,對青神山竹衣法袍的青睞,不亞於世間修士對方寸物、咫尺物的追求。

沒有一個妖族修士,會將青神山竹衣穿戴在身。除非是一頭道法高深的仙人境大妖,只是如今天上懸鏡,上五境妖族修士,尤其是仙人境,一旦離開海底,休想隱匿氣息。

高懸的大鏡是一柄傳說中的開妝鏡。

若是碰上更加擅長掩藏氣息的飛升境大妖,這艘綵衣渡船,自認倒霉,認栽便是。無非是個力戰而死的下場,只不過大妖一旦泄露蹤跡,也就必死無疑了。自有雨龍宗舊址的駐守修士幫忙報仇。

除了流霞洲仙人蔥蒨,金甲洲女子劍仙宋聘,還有來自中土神洲的一位飛升境,親自鎮守蛟龍溝地界。

那位管事抱拳道:“得罪了,請登船。”

陳平安抱拳還禮,笑道:“山上風大,小心駛得萬年安穩船。”

若是陳平安先以青衫竹衣示人,估計今夜就別想登船了。這就是人心。

那管事笑了笑。倒是個會說話的。

陳平安向渡船要了三間屋子,陳平安自己一間,小姑娘和男孩子各住一間。

陳平安就一個要求,屋子必須相鄰,神仙錢好說,隨便開價。至於綵衣渡船是否需要和客人商量,騰出一兩間屋子,陳平安加錢用以彌補仙師們就是了,總不至於讓仙師們白白挪步,教渡船難做人。

天底下姓錢的人最多。事情辦得相當順遂。一來如今山上的神仙錢,越發金貴值錢,再者綵衣渡船也有幾分行事退讓的意思。做山上買賣的,小心駛得萬年船,當然不假,可“山上風大”一語更是至理。

陳平安雙指掐劍訣,同時運轉五行之金本命物,幫着兩間屋子都圈畫出一座金色劍池,免得孩子們的閑聊對話,不知不覺就被渡船上吃飽了撐着的好事者以術法隨意窺探。

陳平安本想再拈出幾張符籙張貼在窗口、門上,不過想了想還是作罷,免得讓孩子們太過拘謹。

這條渡船落腳處是桐葉洲最南端的一處仙家渡口,距離玉圭宗不算太遠。

陳平安回到自己屋子,要了一壺綵衣渡船獨有的仙家酒釀,喝了半壺酒後,以手指蘸酒水,在桌上寫下一行字:河清海晏,時和歲豐。

上一次去往桐葉洲,乘坐的跨洲渡船是條擁有數座秘境的吞寶鯨。

如今倒懸山沒了,陸抬現在也不知身在何方。

在劍氣長城,陸抬若是以“劉材”的身份現身,會讓陳平安的心境雪上加霜。可如今既然返鄉了,陳平安就不至於如何畏縮。

陳平安習慣性在窗口張貼一張祛穢符,開始走樁,要儘快熟悉這方天地的大道壓勝。

這就是合道劍氣長城的後遺症,在蠻荒天下會被壓勝,到了浩然天下一樣如此。這對於純粹武夫是天大的好事,別說走樁,或是與人切磋,就連每一口呼吸都是練拳。可是對於修道之人而言,處境就比較尷尬了。如果陳平安沒有那份武夫底子,僅是劍修,估計這會兒已經趴在地上了。不過只要熟悉了浩然天下的大道運轉,影響會越來越小,但是一旦與人搏命,還是會有諸多意外。簡而言之,如今陳平安等於半個妖族修士置身於浩然天下的聖人小天地。

陳平安閉上眼睛,似睡非睡,緩緩走樁,在劍氣長城看門這些年,靠着水磨功夫,練拳三百餘萬。打算返回落魄山之前,再練五十萬拳。所以曾經想也不敢多想的練拳千萬,還是大有希望的。

左右兩間屋子中的孩子暫時都沒有出門,陳平安就繼續安心走樁。

拂曉時分,綵衣渡船緩緩懸停,說是路過了蘆花島最大的一座採珠場,會停留一個時辰,可以向蘆花島修士購買各色明珠。

渡船乘客只要手持一把青竹符劍,就可以御風去採珠場臨時搭建的仙家渡口,但是渡船這邊會有人帶隊,誰都不許擅自離開,獨自遠遊,不然就別想重新登船了,既然喜歡胡亂逛盪,乾脆就獨自一人逛盪去桐葉洲。

陳平安走出屋子,去往船頭,卻沒有要去採珠場的想法,就只是站在船頭,想要聽些修士閑聊。

他先前想要購買幾份山水邸報,渡船那邊的答覆很乾脆利落,沒有,要是嫌錢多,渡船管事寫得一手絕妙的簪花小楷,可以臨時寫一份給他,不貴,就一枚穀雨錢。

這明擺着是欺負一位桐葉洲修士了。

浩然九洲,桐葉洲修士的名聲多半已經爛大街了。

不去採珠場開銷神仙錢,在綵衣渡船上邊也有一樁足可怡情的山上事可做。

渡船懸停位置極有講究,下方深處有一條海中水脈途經之地,裡面有醴水之魚可以垂釣,運氣好,還能碰到些稀罕水裔。只不過想要享受這份漁翁之樂得額外給錢,向渡船租借一根仙家秘制的青竹魚竿,半個時辰,一枚小暑錢。

陳平安見船欄旁已經有三三兩兩的漁翁,就花了一枚小暑錢,有樣學樣,坐在欄杆上,拋竿入海,魚線極長,一小瓷罐魚餌總算不用花錢,不然渡船的這本生意經就太黑心了。

陳平安嘆了口氣,以前崔東山經常在自己身邊胡言亂語,說那白紙黑字,大有深意,每一個文字,都是一個影子。這麼多年過去了,直到現在,陳平安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只是覺得這個說法確實有深意。

陳平安抬起頭,望向夜幕,風雪漸大。地之去天不知幾千萬里,日月懸於空中,去地亦不知幾千萬里。

陳平安突然很想去天幕看一看,御風御劍也行,駕馭符舟渡船也可。只不過一想到那些孩子還在船上,他就暫時打消了這個念頭。

垂釣之餘,陳平安心思還是放在那些修士的對話上,只不過沒什麼嚼頭,都是些瑣碎事,不涉及天下形勢。

陳平安現在最大的擔心是自己身在第四個夢境中。別是那白紙福地的手段。

小說家精心打造的那座白紙福地,最大的玄妙就是福地內的有靈眾生,雖是一個個白紙傀儡,卻當真有靈,能夠按照繁雜的脈絡,各自有所思有所為,和真人無異。唯一的差異,就是福地紙人哪怕是修道之士,對於光陰長河的流逝毫無知覺。所以陳平安當然會擔心,自己從跨出蘆花島造化窟的第一步起,此後所見之人皆是白紙,甚至乾脆就是一人所化,所見之景皆是傳說中的一葉障目。

天地茫茫,身在其中,彷彿一個好酒之人喝了個半醉醺醺,既沒醉死拉倒,也不算真正清醒,然後有人在旁,笑問你喝醉了嗎,能不能再喝……如何不教人悵然若失。

這種事情,師兄崔瀺做得出來,何況浩然三錦繡的大驪國師也確實做得到。

崔瀺和崔東山最擅長的事情,就是收放心念一事,心念一散化作千萬,心念一收就寥寥幾個,陳平安怕身邊所有人突然某一刻就凝為一人,變成一位雙鬢雪白的青衫儒士,都認了師兄,打又打不過,罵也不敢罵,腹誹幾句還要被看穿,意不意外,煩不煩人?

有修士大笑一聲,猛然提竿,成功釣起了一條醴水之魚,說是魚,其實是紅色大鱉模樣,水盆大小,四眼六腳,有明珠綴足上。那人剝下六粒珠子,再將醴水之魚隨手丟回海中。很快就有一位身穿湘水裙的渡船女修去購買珠子,修士一枚小暑錢到手,笑逐顏開,和一旁好友擊掌,好友說開門大吉,這趟去桐葉洲,肯定會有意外之喜。

陳平安一無所獲,全然無所謂就是了。運道太好,反而心虛幾分。

又有人釣起了一條歲月更久的醴魚,這次綵衣渡船女修乾脆向那人買下了整條魚,花了三枚小暑錢。

陳平安轉頭望去,是渡船管事站在了身後不遠處,高冠玄衣,極有古風。

管事自我介紹道:“黃麟,烏孫欄次席供奉。”

陳平安疑惑道:“金甲洲宗門烏孫欄?什麼時候有男子供奉了?”

烏孫欄出產的十數種仙家彩箋信紙,在中土神洲仙府和世族豪閥當中久負盛名,故而財源滾滾。尤其是春樹箋和團花箋,早年連倒懸山都有的賣,與“龍女仙衣湘水裙,掌上驪珠弄明月”差不多。一件東西,只要能夠成為女子仙師、豪門閨秀的心頭好,就不怕掙不着錢。而男子,再將一個錢看得磨盤大,大抵也會為心儀女子一擲千金的。自家落魄山上,好像就比較缺少這類玲瓏可愛的物件。

黃麟說道:“死人太多。”

陳平安愣了一下,轉身抱拳。

黃麟突然笑道:“一個敢帶着九個孩子出海遠遊的練氣士,再怕死也有數,先前阻攔道友登船,多有得罪,職責所在,還望海涵。回頭我自掏腰包,讓人送幾壺酒水給道友,當是賠罪了。”

陳平安點頭道:“黃道友好風度。”

黃麟一笑置之,告辭離去。

到了時辰,陳平安歸還了魚竿,返回屋內,繼續走樁。

半個月後,渡船各處喧嘩一片,陳平安推開窗戶,發現遇到了一處海市蜃樓。

似有一頭大蜃在海底吐氣結成了一大片連綿仙家宮闕,一一矗立雲海中,高低不一,金光粼粼,恍若一處遠古仙境,處處神仙宅。在一條條連接仙家宮闕閣樓的雲間道路上,車馬冠蓋,川流不息,男女皆古貌,駕車之人多是身材魁梧的披甲金人,更有其中一座最為巍峨的宮殿,上邊有數十隻黃鶴盤旋不去。

陳平安沒來由感慨一句:人言神物老愈靈。

尋常的海市蜃樓,多是暢通無阻的幻境,只是這一處海市,顯然並非如此,靈氣流轉,假象近乎真相。綵衣渡船似乎遇到過這座海市蜃樓,毫不猶豫就選擇繞道而行,不承想繞行百餘里之後,海市蜃樓景象始終攔阻去路。有地仙修士不知輕重利害,想要去一探究竟,被管事黃麟勸阻下來,說這頭垂死大蜃隱藏極深,仙人蔥蒨追尋數月之久,都始終尋覓不見蹤跡,再者這頭妖物,如今處於“道散”境地,類似一位玉璞境修士的魂飛魄散,已經壓抑不住自身的道氣外泄,深陷海市中,尋常破障符根本無用處,而且那頭大妖今天如此作為,極有可能是凶性畢露,要在大道消亡之前和渡船拼個魚死網破。

渡船外壁彩繪女子一一現身,青竹劍陣更是開啟,飛劍如雨,宛如一艘袖珍劍舟,破開那些大蜃吞吐顯化的雲霧瘴氣。

渡船前方,憑空出現一座雲氣蒼茫的宮闕,還懸了一掛白虹。這讓黃麟神色劇變,世俗人間的白虹,興許談不上如何怪異,但是此地白虹,兵氣也。

那頭大蜃當真不再隱藏行蹤,終於要暴起殺人了。只是不知自家這條渡船,能否支撐到仙人境蔥蒨馳援解圍。

陳平安微微皺眉,按照聖賢的解字之法,“虹”字作兩頭蛟龍解,故而用蟲字旁。

陳平安凝神望去,那條白虹果真有正副兩道,分出了虹霓雌雄。古人將虹霓視為天地之淫氣,就像遠古月宮蟾蜍,是月魄精光之屬。

黃麟站在船頭,現出了一尊身高百丈的儒衫法相,黃麟真身則以手指作刀,割破手心,以本命鮮血作為繪製符籙的丹書。黃麟在手掌寫字之時,其法相居高一手掌心處便顯化出一張金色符籙。黃麟一邊靜心凝氣書寫文字符,一邊朗聲道:“仙官敕六丁,檄水臣蛟蜃。”

百丈法相手心處言出法隨的十個符籙大字,金光流淌,映徹四方,雲霧瘴氣如被大日照耀,方圓數里之地瞬間似積雪消融一大片。

黃麟再割破手心,沉聲道:“遠持天子命,水物當自囚!”

法相手掌處環有層層日暈,金光驀然綻放,落下了一場滂沱大雨,更似一大鍋滾燙沸水灑落風雪中。

在海市蜃樓當中,一座坊市轟然倒塌,一個偷偷潛伏其下的龐然身影一閃而逝。

一位跨洲遠遊的乘客,竟是位深藏不露的金丹境瓶頸劍修,大笑道:“為黃道友助陣斬妖!”

只是這位劍修的練劍路數頗為古怪,竟是在一處觀景台上腳踩罡步,雙手掐劍訣,然後才輕輕一呼氣,口吐一枚瑩瑩光彩的劍丸,去勢極快,離開渡船百丈之後,原本長不過三寸的劍丸,驀然變為一把銘刻有仙家墨籙的漆黑巨劍,而那金丹境劍修,依舊步罡踏斗不停,最終腳下踩出一道北斗符陣,更有一條青魚浮水而出,劍修一腳踩在那尾青魚背脊上,劍訣落定收官時,念念有詞:“山人跨魚天上來,識者珍重愚者猜。手中電擊倚天劍,直斬長鯨海水開。”

那把去往宮闕與白虹的本命飛劍,劍光流彩,拖曳出一尊身披金甲的神將,神將手持墨色巨劍,電光交織,一神靈一飛劍,直斬而去,試圖將白虹連同蜃樓一併斬開。

一擊過後,聲響作雷鳴,風捲雲涌,氣機激蕩,連渡船都轟然震動,晃蕩不已。

金丹境劍修吐出一口血水,伸手扶住欄杆,趕緊以心神收取飛劍,不承想一股遮天蔽日的瘴氣瘋狂湧出,將劍修本命飛劍一裹,竟是天地隔絕一般,斷開了劍修與本命物的牽連,劍修臉上慘白無色,心神震顫不已。黃麟立即施展神通,幫着劍修尋覓那把消失無蹤的飛劍。

陳平安早已輕輕加重腳上力道,使得相鄰兩間屋子都安穩如常,不受那道氣機殃及。只不過和渡船上其他修士不同,陳平安的視線沒有去尋覓那個使了障眼法的龐然身形,而是直接盯住了海市東南一角的天幕處。

陳平安抬起左手,運轉水字印,五雷攢簇,造化掌中,他沒有直接祭出這道完整雷法,而是選擇了其中一記水法天雷,主役雷致雨,鎮壓一切作祟大蛟、毒蛇、惡蜃等水裔之屬。

陳平安手腕一個猛然擰轉,這道凝為珠子大小的水雷,去勢極快,比那位金丹境瓶頸地仙的本命飛劍更勝一籌,以至於綵衣渡船上沒有修士察覺到這點異樣,所以等到那記水雷從氣象不顯到筆直一線,再到轟隆作響,猶如天雷震動,落下大劫,渡船上眾人都誤以為是管事黃麟的術法神通。

與此同時,陳平安左手再攢一記雷局,右手凝氣為劍,合成一道斬虹符。

先前水雷砸中那頭大蜃的藏身之處,不作重傷想,只是一個敲門做客的舉動。但是隨後這道先禮後兵的斬虹符就聲勢驚人了,先前那位步罡踏斗的金丹境劍修傾力一擊,也只是讓那掛懸在宮闕上方的白虹晃了一晃,當擁有雷局天威加持的斬虹劍符現世,海市蜃樓之中就像出現了一道憑空破開小天地的纖細劍光。劍光一劃而下,將兵氣白虹連同仙家宮闕一斬而斷,再有雷局綻放,兩物當場崩碎。

人未去,雷局、劍符已經開陣功成。

天地清明,氣象一新,再無海市蜃樓障眼攔路。

大蜃潛入海底深處,海面上掀起驚濤駭浪,被混亂氣機牽扯,哪怕有山水陣法,綵衣渡船依舊晃蕩不已。

金丹境劍修驚喜萬分,在一處稀薄雲霧中感知到了一粒劍光,趕緊以心念駕馭那把本命飛劍返回竅穴溫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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