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無巧不成書
十五明月夜,月光如水,夜明如晝,雲窟福地十八景之一的黃鶴磯畔風景絕佳,今夜尤其動人。一座建在石崖上的觀景亭中,一襲白衣少年郎撅起屁股,趴在欄杆上俯瞰流水,江面遼闊,風平浪靜。
黃鶴磯外是一條名為留仙窟的江水,由藕池河、古硯溪在內的三河十八溪匯流而成,途經黃鶴磯上游的金山寺后,水勢驟然平緩,安安靜靜,來見黃鶴磯,如同一位由鄉野嫁入豪門的女子,由不得她不性情賢淑。
曾有一位古劍仙在此亭內大醉酩酊,有江上斬蚊的事迹流傳。
白衣少年低頭喃喃道:“都緣人心似流水,故以水中月為舟。”
姜尚真脫靴而坐,斜靠亭柱,手持酒杯,杯中仙家酒釀名為月色酒,白瓷酒杯,雪白顏色的酒水。姜尚真輕輕搖晃酒杯,笑道:“東山此言,堪稱神仙語。”
白衣少年正是崔東山,察覺到太平山祭劍異象,他立即從南嶽舊址動身,拼了命跨洲遠遊,一位仙人境能夠只為了趕路,就落個失魂落魄、靈氣耗竭的下場,確實放眼整座浩然天下都不常見。
而身為雲窟福地的主人,姜尚真遊歷自家福地,卻依舊施展了障眼法,頭戴一頂白玉瑩然的遠遊冠,黃綬青衫雲履鞋。與當年去往大泉邊境狐兒鎮外那座客棧時的落拓青衫窮書生是截然不同的風格。
陳平安已經在雲笈峰一處禁制森嚴的姜氏私人宅邸大睡了將近一旬光陰,睡得極沉,至今未醒。崔東山在屋子門檻那邊獨自枯坐,守了三天三夜,然後姜尚真看不下去了,就將那支碧玉簪子轉交給崔東山,崔東山見着了那些來自劍氣長城的孩子,這才稍稍還魂,漸漸恢復了以往風采。今天黃昏時分,姜尚真提議不如遊覽黃鶴磯飲酒賞月,崔東山就帶着幾個願意出門走動的孩子一起來此散心。
姜尚真財大氣粗,腦子也進水,竟然一擲千金,讓黃鶴磯今天閉門謝客,負責掌管黃鶴磯的姜氏子弟得了那筆穀雨錢后,會聯手家族供奉客卿,關閉從玉圭宗來黃鶴磯的一條山水道路,還要攔下所有專程趕來黃鶴磯賞景的福地謫仙人。
雲窟福地十八景,在山水地界邊緣地帶,姜氏耗費大量神仙錢,聘請堪輿家和墨家機關師合力打造出一條相互銜接的縮地山河陣法,方便謫仙人們一路遊覽下去,比如黃鶴磯就是連接雲笈峰和老君山的樞紐,這使得來此遊歷的譜牒仙師,幾乎絕大部分都會一口氣逛完十八景,雲窟十八景又是出了名的銷金窟,只要兜里有錢,就不愁沒地方花錢。
姜尚真先前順便給了四個孩子人手一塊等同於通關文牒的齋戒玉牌,可以去往老君山隨便遊覽不說,孩子們手持福地頭等齋戒牌,還能在硯溪山那邊隨便撿取硯石,硯石是研製浩然十大仙家名硯之一水龍硯的特有石材,只要上五境修士不使用袖裡乾坤的神通,別說是背籮筐扛麻袋上山,就是使用方寸物和咫尺物都不犯禁制。硯山極大,姜氏開採了數千年,依舊遠遠沒有耗竭跡象,四個孩子裡邊的納蘭玉牒小姑娘一聽說這個,就立即神采奕奕,只是沒好意思跟崔東山還有周肥開口借咫尺物啥的,只是讓姚小妍和程朝露都準備好家當,去硯山狠狠搜刮地皮,定要滿載而歸,至於白玄,就算了,她可使喚不動。所以離開雲笈峰,到了黃鶴磯,納蘭玉牒根本沒心思閑逛,直接向周肥問了去往老君山的陣法大門所在,風風火火,帶人撒腿飛奔而去。當時看得崔東山很是感慨,這個掉錢眼裡的小丫頭,跟落魄山會很投緣,不怕水土不服了。
姜尚真朝崔東山舉起酒杯,微笑道:“山河萬里碎,明月依舊圓。有幸邀君共賞此月,同飲此酒。”
崔東山坐回長椅,拿起酒壺和一隻白瓷酒杯,念叨了一句“為君倒滿一杯酒,日月在君杯中游”,然後高高舉起酒杯,笑着和姜尚真各自飲盡一杯酒。
崔東山哧溜一聲,好似給雷劈了一樣,翻着白眼,全身顫抖不已,嘴裡哼哼唧唧的,姜尚真差點兒以為酒水裡邊給人下毒了。
崔東山打了個酒嗝,隨口說道:“韋瀅太像你了,前個幾十年百來年還好說,對你們宗門是好事,憑藉他的心性和手腕,可以保證玉圭宗蒸蒸日上,不過這裡邊有個最大的問題,就是以後韋瀅如果想要做自己,就只能選擇打殺姜尚真了。”
不但危言聳聽,還有對玉圭宗前後兩任宗主挑撥離間的嫌疑。姜尚真卻聽明白了崔東山的意思,玉圭宗終究是韋瀅的玉圭宗了,韋瀅野心勃勃,志向高遠,絕對不會甘心當個姜尚真第二。
極有可能,以後玉圭宗的立身之本、策略、山上積攢香火情的手段,都會刻意和姜尚真相反,而姜尚真和荀淵這兩任宗主的烙印都會被韋瀅一一抹平,最終玉圭宗就只是韋瀅一人的玉圭宗。然後再過個百餘年,姜尚真在玉圭宗的處境就會越發尷尬,姜氏和雲窟福地的形勢只會一天比一天微妙,除非姜尚真當真徹底隱退,不再拋頭露面。太上宗主做不得,又總不能跑去書簡湖當個下宗宗主,以姜尚真的脾氣,肯定不會窩在雲窟福地,唯一的退路就是雲遊四方,做個閑雲野鶴。倒不是說韋瀅會敵視一個戰功冠絕桐葉洲的姜尚真,而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身邊人和宗門形勢會逼着韋瀅不斷架空姜尚真,其實這種完全可以預料的處境,是姜尚真自找的,姜尚真退位讓賢得太早、太快,其實完全可以等到韋瀅躋身飛升境再說。到了那個時候,韋瀅繼位宗主,順理成章,姜尚真也扶持起了一大撥嫡繫心腹,比如那些如今還願意將姜尚真奉為神明的玉圭宗年輕人,等到這些年輕天才一一成長起來,一座神篆峰祖師堂,會幾乎全是他姜尚真的追隨者,此後千年之內,姜尚真都會是名副其實的一宗之主,一洲仙師執牛耳者。
姜尚真笑道:“姜某人本來就是個過渡宗主,別說一洲修士,就是自家那些宗門譜牒修士,都記不住我幾年。”
崔東山抬頭,似笑非笑:“周供奉是個妄自菲薄的人?我以前怎麼不知道。”
姜尚真背靠亭柱,蹺起二郎腿,抿了一口杯中月色酒,道:“說來說去,還是我懶。他人之求而不得,我之棄若敝屣。如果會做理所應當的事情,我就不是姜尚真了。”
崔東山也不願多聊玉圭宗事務,終究是別人家事,他看着冷冷清清空無一人的黃鶴磯,埋怨道:“折騰出這麼大排場,禁絕遊客來此黃鶴磯,雲笈峰和老君山渡口肯定怨聲載道了,你弄啥咧,沒這個必要嘛。給我家先生曉得了,非罵你敗家不可。”
姜尚真笑道:“我可是老老實實以謫仙遊客的身份給自家掏錢了啊,又不少雲窟福地姜氏一枚雪花錢,比市價還翻了一番。我已經很久沒從家族那邊要錢花了,存在那邊沒動過,每年分紅、利息,在賬簿上滾啊滾的,如今不是個小數目了。當然了,我的錢是我的,整個姜氏的錢還是我的。”
崔東山背靠欄杆,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月色酒,嗅了嗅,嘖嘖道:“要說掙錢的本事,周兄弟肯定可以躋身浩然十人之列。劉聚寶,於玄老兒,郁臭棋簍子……周兄弟你是真有本事的人哪。”
姜尚真擺擺手:“不如你……們倆。”
崔東山也擺擺手,嬉皮笑臉道:“這話說得大煞風景了,不扯這個,心煩。”
先生可以快些醒來,看看這雲窟福地的生財有道。
黃鶴磯佔地極大,崖畔皆砌有長達十數里的白玉欄杆,全是以貨真價實的雪花錢熔煉而成。鋪地的青磚,則都以山根與雲根交融生成的青芋泥燒造。除了這座佔據最佳位置的觀景涼亭,姜氏家族還請高人以“螺螄殼裡做道場”和“壺中洞天日月長”兩種術法神通,巧妙迭加,打造了將近百餘座仙家府邸,座座佔地數十畝,所以一座黃鶴磯,遊覽客人也好,府邸住客也罷,各得清靜,相互並不干擾。黃鶴磯那些螺螄殼仙府,不賣只租,不過年限可以談,三五日小住,還是三五年長久,價格都是不一樣的,如果想和雲窟福地姜氏直接租借個三五百年,就只有兩種可能了,錢囊里穀雨錢夠多,或是和姜氏家族情分足夠好。
每座仙家府邸,各有特色,極盡精巧,以至於光是其中七座府邸的燙樣,就是其他仙家門派和王朝豪閥的珍藏之物,每年都能賣出百餘件。關鍵是姜氏在黃鶴磯還開設有鏡花水月,不知道有多少山上女修專門趕來雲窟福地的黃鶴磯府邸,憑藉鏡花水月一事,與雲林姜氏談好分成,說不定白住了不說,還能額外賺取一大筆神仙錢,用來購買十八景的眾多奇巧物件,如胭脂水粉、法袍、髮釵、畫卷字帖、年輕劍仙的人物畫像……
還有姜尚真和崔東山手中的這杯月色酒,的的確確,是沾了福地那輪明月一些月魄精華的,而這點細微損耗,完全可以從昂貴的酒水錢裡邊彌補回來。
酒杯是福地附贈之物,修士喝完酒,覺得麻煩,不稀罕,那就隨手丟入黃鶴磯外的江水中。可只要願意帶走,又意味着什麼呢?酒杯又不是什麼文房清供,能夠來此福地遊歷、喝上月色酒的,也絕不會將酒杯視為太過珍稀之物,只會用以日常飲酒。呼朋喚友,宴席酬唱,每逢明月夜,月光流轉,白瓷上便有明月影像浮現,白瓷的天然紋路則如雲紋。經過百千年,雲窟福地黃鶴磯的月色酒,就成了山上修士、山下豪閥人人皆知的雅物。
做生意,是從別人口袋裡掏錢的營生,歸根結底,還是在人心一事上下功夫。姜尚真對人心,尤其是女子心思尤其了解,對於如何掙取女子的神仙錢更是一絕。這還只是黃鶴磯這邊的生財手段,福地十八景處處是神仙錢翻湧的流水財路。黃鶴磯的月色酒,雲笈峰的白雲堆酣眠,賞景修行兩不誤,白蘆帚掃雲入袖帶回家……
這一切,都是在姜尚真手上得以實現的。姜尚真接手雲窟福地的時候,福地雖然已經是上等福地,已經是出了名的財源滾滾,但是遠遠沒有如今這番氣象。這個以風流不羈著稱一洲的年輕姜氏家主,說好聽點,就是當年在家族祠堂裡邊力排眾議,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說難聽點,就是誰敢在姜氏祠堂說個不字,老子今天就乾死誰,讓你們站着進來橫着出去。最終姜尚真向宗主荀淵、當時玉圭宗財神爺宋升堂,借了一大筆錢,才將雲窟福地一舉提升為上等福地瓶頸,如此一來,姜尚真早有腹稿的眾多設想才得以一一實現。所謂的雲窟十八景,其實就是雲窟福地十八處禁地,方外之地,對於數量眾多的本土修士而言,宛如一處處天仙寶境。雲窟福地十八景的構造者,一直擔任姜氏的樣式房掌案,姓曹,被譽為樣式曹,老祖曾是一個落魄的墨家修士,被姜尚真招納,後世子孫修行境界都不高,一代一代,子承父業,最終與雲窟福地相互成就,曹氏最終成為享譽一洲的營造世家。
其實已經不太想要飲酒的崔東山,突然改了主意,倒滿一杯酒不說,還挪了挪屁股,朝姜尚真遞過酒杯。姜尚真有些意外,只得收腿坐起身,同樣遞過酒杯,不承想白衣少年手中酒杯微微放低幾分,不等姜尚真跟着酒杯下移,酒杯已輕輕磕碰,崔東山變單手持杯為雙手,說了句“先干為敬”,仰起頭一飲而盡。姜尚真輕輕點頭,亦是雙手持杯,飲盡杯中酒。殊榮,絕對是殊榮,不比龍虎山當代大天師重返神篆峰一趟遜色了。
崔東山,或者說半個綉虎崔瀺,何曾在“酒桌上”對一個外人如此刻意放低姿態?
姜尚真很清楚,不是什麼姜尚真在桐葉洲如何力挽狂瀾,才贏得崔東山這般敬酒,說實話,比功勞,只說個人,浩然天下誰能和綉虎比?龍虎山大天師,白帝城鄭居中,甚至醇儒陳淳安在內,更甚至白也,和大驪崔瀺都不能比。所以是自己以落魄山供奉的身份,和陳平安的那份交情,才讓身為年輕山主學生的崔東山,與周肥飲此一杯酒。
崔東山隨手丟了那隻瓷杯,拋入江水中,轉頭望向水中月。白衣少年重新趴在欄杆上,抬起酒壺,酒水傾瀉水中,喃喃笑道:“不怕水深老龍蟠,喚來仙子飲醇酒。仙子嫌我年紀小,我嫌仙子個兒高。傾倒雪花三萬斛,與師乞求買山錢。先生怪我沒出息,我怨先生太勞碌……”
姜尚真有樣學樣丟了酒壺酒杯,拊掌讚歎道:“好詩文,回頭我就讓人崖刻黃鶴磯之上,理當千古流傳。”
崔東山轉過頭,姜尚真試探性問道:“馬屁過了?”
崔東山反問道:“周兄弟你覺得呢?”
姜尚真哈哈大笑,誤把雲窟福地當落魄山了。
崔東山沒來由說道:“那韓絳樹、戴塬之流,回了自家山頭,想必也是備受仰慕的高人吧。”
姜尚真點頭道:“那是自然,韓絳樹會有很多男子由衷愛慕,興許她只是一個無意間的眼神,就能讓某些少年郎輾轉反側,夜不能寐。戴塬肯定也是許多修士眼中不可匹敵的地仙祖師。”
崔東山又問道:“系劍樹下醉酒之人是陸舫,確定是去了青冥天下?”
姜尚真有些尷尬,點點頭:“這傢伙為情所困,死活解不開心結。”
崔東山說道:“你這朋友,與風雪廟魏晉,以及更早的風雷園李摶景,還不太一樣,其實可以學一學青冥天下的歲除宮吳霜降。”
姜尚真無奈道:“和他說過這茬,結果他想了半天,來了句哪裡捨得,差點兒沒把我氣死。”
崔東山知道內幕,有些幸災樂禍,剛要說話,姜尚真趕緊雙手抱拳,求饒道:“不提舊事,大煞風景,容易心煩。”
崔東山說道:“韓玉樹的萬瑤宗,如果不是遇到我先生,真要給他趁勢崛起了,甚至有機會成為第二個玉圭宗,然後就可以等待時機,耐心等着玉圭宗犯錯,比如犯個類似桐葉宗的錯。哪怕那個搖搖欲墜的桐葉宗能夠恢復元氣,萬瑤宗最少也能保三爭二吧。”
姜尚真猶豫了一下。
當初在太平山和陳平安重逢,姜尚真之所以比較為難,言語處處有所保留,好像不願多說當下桐葉洲諸多微妙形勢,就在於寶瓶洲和北俱蘆洲關係極深、極好。南下滲透桐葉洲一事,就數這兩洲修士最為不遺餘力,甚至絕大多數都極其名正言順。
北俱蘆洲的劍修和劍氣長城大有淵源,陳平安又是擔任隱官多年。寶瓶洲更是陳平安的家鄉。而在那場戰事當中,這兩洲山河牽連,銜接為一洲,足可謂驚駭兩座天下耳目與心神,如今南下桐葉洲,居功自傲,是難免的事。
崔東山笑道:“你是很奇怪崔瀺為何要在暗中保住桐葉宗,不被一洲內外勢力以餓虎撲羊之勢,將其瓜分殆盡?”
姜尚真點頭又搖頭:“如果是為寶瓶洲扶植起一個好似南下樞紐渡口的勢力,用以掣肘玉圭宗在內的本土宗門,我半點不奇怪,我真正奇怪的是,看你……看那國師大人的布局,分明是希望桐葉宗有機會在千年之內重返巔峰,成為僅次於玉圭宗的一洲氣運所在。”
一個桐葉洲,慘絕人寰。
玉圭宗飛升境荀淵,玉圭宗祖師堂、財神爺宋升堂、玉璞境女修劉華茂……桐葉宗宗主、大劍仙傅靈清,太平山老天君、山主天君宋茅,扶乩宗宗主嵇海……都已經是古人了,時日一久,就成了一頁頁老皇曆。
殺力最為出眾、境界最高的這撥上五境修士都已先後戰死,而且慷慨赴死的跟隨者眾多。
作為距離山巔最近的那撥桐葉洲地仙又跑了大半,躲去第五座天下享清福。如今又有別洲修士大肆滲透桐葉洲,關鍵是桐葉洲根本就無力、也無道理表現得如何硬氣。偌大一個桐葉洲,聲名狼藉,淪為整座浩然天下的笑柄,就像一個脊梁骨都斷了的遲暮老者,再也無法挺直腰桿和外人言語。扶搖洲和金甲洲,哪怕同樣山河陸沉,卻是從山上到山下,都打過了一場場硬仗死仗,到最後才山河破碎,如此一來,有桐葉洲作為襯托,所以哪怕是中土神洲,對那兩洲的觀感都不差。
可憐可恨可笑還可悲的,只有一個桐葉洲。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這有什麼想不通的,桐葉宗的年輕人,配得上這份待遇啊。就像韋瀅當得起玉圭宗宗主,你就心甘情願讓位給年輕人,是一樣的道理。莫不是你覺得崔瀺眼中只有個寶瓶洲?說句大實話,不說盟友北俱蘆洲,就是大驪王朝,崔瀺都不屑去偏心,因為他比你更……懶。嗯,這個說法極妙。崔瀺是絕對不允許韓玉樹之流苟且偷生長命千歲不說,還渾水摸魚,藉機竊據高位,那就太噁心人了。桐葉宗比玉圭宗更慘,慘多了,最吃疼,而且是在人心上更疼,既然苦頭吃得最大,就會記性最好,比你們更知道什麼叫真正的苦難和煎熬。反正他們和你們玉圭宗的年輕人,都可以算是桐葉洲的真正希望所在。”
崔東山轉過頭,雲海遮月,被他以仙人術法雙指輕輕撥開雲海,笑道:“這就叫撥開雲霧見明月。”
姜尚真一語雙關說道:“崔兄這一手耍得確實仙氣。”
崔東山不以為然,好奇問道:“我先生當時聽說虞氏王朝的靠山是老龍城侯家,是啥表情?”
姜尚真笑道:“似笑非笑的,大概是聽了個不那麼好笑的笑話吧。”
崔東山笑眯起眼,盤腿而坐,搖晃肩頭:“真好真好,可以回家嘍。”
姜尚真說道:“捎上我。”
崔東山拍胸脯道:“在周肥兄重返飛升境之前,我哪怕和先生撒潑打滾,跪地磕頭,都要保證讓那首席供奉始終空懸,靜待周肥兄落座。”
姜尚真嘆了口氣:“雖說我從沒覺得這輩子就這樣了,可好歹是飛升境,沒那麼輕鬆躋身的,難。”
崔東山眯起眼,抬起一隻袖子,輕輕旋轉:“這樣嗎?很難嗎?換成別的仙人,哪怕是我,確實都覺得難,很難很難,難如登天。但是一個沒了飛升境的桐葉洲,一個落魄山板上釘釘的未來首席供奉,我倒是覺得還好嘞。等着吧,急是急不來的,不過等是可以等的,至於是一百年還是幾百年,我就不做保證了。”
姜尚真笑呵呵抱拳道:“借你吉言。”
姜尚真瞥了眼崔東山的袖子:“那個叫孫春王的小姑娘,還待在裡邊跟你較勁?”
崔東山點點頭:“好苗子。老大劍仙就是為人厚道,做事大氣!”
崔東山當下抬起的這隻袖子,被他稱之為“揍笨處”,當下有個小姑娘在裡邊練劍。
先前從姜尚真手中拿過那支碧玉簪子,崔東山見着了那撥性情各異的劍仙坯子,崔東山沒閑着,經常和他們嘮嗑講理,什麼你們年紀都不小了,又都是劍修,要懂事。
說話要講究,做事要體面,為人要從容。
小錢從儉處來,曉不得知不道?
反正該打的打,該罵的罵,該誇的誇,不然不成體統。
白玄、何辜、賀鄉亭、於斜回、虞青章、孫春王,這六名小劍修,全部被崔東山收入了袖裡乾坤,上五境的這門神通,相差懸殊,像陳平安就只能夠裝物,別無玄妙,但是崔東山的袖裡乾坤,卻能夠控制落入袖中的修道之人,所有觀感、知覺和神識都會被崔東山隨意掌控,好教人最真切地明白一個度日如年的說法。在一片茫茫幻境當中,枯守百年,滋味如何,可想而知。當然,陳平安的袖裡乾坤是一個極端,崔東山則是另外一個極端,哪怕是飛升境大修士,恐怕除了白帝城鄭居中之外,都沒有崔東山袖中這般神通廣大。
於斜回、何辜、賀鄉亭,陸陸續續,差點兒失心瘋,被崔東山極有分寸地丟出了袖子,在那之後,一個個再看崔東山,就跟看瘟神差不多了。
然後是虞青章熬不住了,再隔了“山中幾年歲月”,是那老氣橫秋、眼睛長額頭上的白玄,不過這個小兔崽子不是一顆修道之人的道心熬不住,而是熬不住先天性情,覺得實在太無聊了,就在那邊求着崔東山把他放出去,實在不行,到外邊吃頓飯、聊個天,再把他丟回去。崔東山故意沒理睬,結果好小子,祭出飛劍,一路狂奔,飛劍跟隨,東戳西撞,直到靈氣耗竭,才倒地不起,大罵崔東山不是個東西:“回頭別讓小爺見着了隱官大人,不然非要讓你這個狗屁學生吃不了兜着走……”於是崔東山就很善解人意地先把白玄丟出袖子,又驀然抓回袖子。那孩子倒也審時度勢,能屈能伸,開始對崔東山溜須拍馬,發現好像沒什麼效果,就開始轉去說隱官大人的好話,一籮筐接着一籮筐,崔東山聽過癮了,才將小王八蛋從袖子裡邊放出來,摸着白玄的腦袋,笑眯眯提醒那個雙手都沒敢負后的孩子,說:“以後要乖啊。”白玄一臉誠摯,大喊一句“必須的”。結果崔東山一臉訝異,說這麼大嗓門,嚇死個人,中氣十足啊,還可以再練練劍,於是就又把白玄丟了回去,而且發現這孩子最怕臉色慘白、眼眶淌血的女鬼,就讓白玄結結實實逛盪了幾十處被崔東山幻由心生,境由心造,於諸多魚蟲花鳥天地中,別闢一世界,構為奇境幻遇的陰森鬼宅。
到最後白玄終於再次重見天日的時候,雙手扯住腦子有病的崔大爺袖子,開始撕心裂肺,號啕大哭。
最後才是貌不驚人的小姑娘孫春王,竟然真就在袖中山河裡邊潛心修行了,而且極有規律,似睡非睡,溫養飛劍,然後每天準時起身散步,自言自語,以手指鬼畫符,最終又準時坐回原位,重新溫養飛劍,好像鐵了心要耗下去,就這麼耗到地老天荒,反正她絕對不會開口向崔東山求饒。
此外,程朝露、納蘭玉牒、姚小妍,一個說起曹師傅就神采奕奕的小廚子,一個小賬房,一個小迷糊,崔東山瞧着都很順眼,就沒收拾他們仨。
最近崔東山自作主張,從碧玉簪子裡邊搬出了斬龍台,讓那撥孩子一起練劍,偶爾會親自去督促幾分。
直到今天,白玄、程朝露、納蘭玉牒和姚小妍四個孩子,跟隨喜怒不定讓人怕慘了的崔東山,和那個長得不胖卻叫周肥的傢伙,一起離開雲笈峰那處秘境洞府,來到黃鶴磯這邊遊玩,然後一聽說那老君山的硯山可以隨便搬石,就屁顛屁顛跑去碰運氣撿漏發財了。
姜尚真笑道:“保底也是百年之內的九位地仙劍修,我們落魄山,嚇死人啊。”
崔東山哀怨道:“劍修修行,最吃錢哪。”
姜尚真埋怨道:“談錢?崔老弟罵人不是?”
崔東山伸出大拇指:“周肥兄也大氣!”
姜尚真突然說道:“聽說第五座天下為一個年輕儒士破了例,讓他重返浩然天下,是叫趙繇?和咱們山主還是同鄉來着?”
崔東山點頭道:“趙繇極有可能是未來的大驪國師,先以儲相栽培個幾年,最終去輔佐下一任皇帝。是崔瀺的手筆,和我無關,半枚銅錢的關係都沒有的。”
姜尚真點頭道:“這就說得通了。”
如今寶瓶洲形勢極其複雜。曾經佔據一洲之地的大驪王朝,宋氏皇帝果真按照約定,讓許多舊王朝、藩屬得以復國,但是建造在中部齊瀆附近的大驪陪都依舊暫時保留,交由藩王宋睦坐鎮其中。光是如何妥善安置這位功勞卓著、聲名遠播的藩王,估計皇帝宋和就要頭疼幾分。宋睦,或者說宋集薪,在那場戰事當中表現得實在太過光彩奪目,身邊無形中聚攏了一大撥修道之人,除了可以視為大半個飛升境的真龍稚圭,還有真武山馬苦玄,此外宋睦與北俱蘆洲劍修的關係尤其親密,再加上陪都六部衙門在內,都是經歷過戰爭洗禮的官員,他們正值壯年,朝氣勃勃,一個比一個鋒芒畢露,關鍵是人人才華橫溢,極其務實,絕非袖手空談之輩。所以如今有個氣死人不償命的說法在桐葉洲山上廣為流傳,從大驪陪都衙門裡邊,隨便拎出個中層官員,去當個桐葉洲大王朝的六部尚書,綽綽有餘。
而那個大驪宋氏王朝,當年一國即一洲,囊括了整個寶瓶洲,依舊在浩然十大王朝當中名次墊底,如今讓出了足足半壁江山,反而被中土神洲評為了第二大王朝,並且山上山下,幾乎沒有任何異議。
崔東山笑問道:“如果我沒有記錯,先前因為打仗的關係,雲窟福地缺了兩屆的胭脂圖,最近姜氏開始重新評選了?”
姜尚真點頭道:“姜氏家族事務,我可以什麼都不管,唯獨此事,我必須親自盯着。”
雲窟福地十八景之一是一處胭脂台,又被桐葉洲譽為花神山。
高台之巔常年站着三十六位仙子美人,當然都是姜氏修士以山水秘術幻化而成。
胭脂圖分為正冊、副冊和又副冊,總計三冊,各十二人,被譽為三十六花神,俱是一洲山上仙家、山下王朝中姿容最為出類拔萃的女子才能登台。
崔東山笑道:“周肥兄又要忙着收錢了,難怪捨得今夜包圓了黃鶴磯,小錢,毛毛雨。”
姜尚真大笑道:“只是圖個熱鬧,掙錢什麼的,都是很其次的事情。”
崔東山隨口問道:“榜首是誰?”
姜尚真笑眯眯道:“原本是大泉王朝新帝姚近之。只不過這位皇帝陛下託人送了一筆神仙錢到雲窟福地,我就只好忍痛割愛,將她除名了。加上去了天師府修行的浣溪夫人,前不久也曾飛劍傳信神篆峰,我哪敢胡亂造次。”
三十六幅花神胭脂圖水落石出之前,福地姜氏其實都會事先給出一些風聲。所以上榜登評的,留在正副冊的,或是從下冊提升上冊的,甚至像大泉皇帝姚近之這般不願拋頭露面的,只要給錢,都可以商量。在這之外,還有許多仰慕某位仙子的譜牒仙師,一樣可以塞錢給姜氏,因為胭脂山那邊專門擱放了百餘只花籃,每隻花籃外邊都會貼着候補美人的名字,每位謫仙人親自丟錢到花籃,或是託人送錢到雲窟福地,花籃裡邊的小暑錢,錢多錢少,一看便知。
相傳老宗主荀淵在世的時候,每次胭脂台評選,都會興師動眾地主動找到姜尚真,那些個被他荀淵心儀仰慕的仙子,必須入榜登評,沒得商量。畢竟鏡花水月一事,是荀淵的最大心頭好,當年哪怕隔着一洲,看寶瓶洲仙子們的鏡花水月,畫面十分模糊不清,老宗主依舊經常守株待兔,砸錢不眨眼。
難怪荀老兒經常在祖師堂眾目睽睽之下,就指着姜尚真的鼻子大罵,你小子要是把掙錢花錢的一半心思放在修行上,早是飛升境了。
歷史上最誇張的一次評選,是一位女修的花籃裡邊,堆出了一座用小暑錢折算成穀雨錢的小山堆。
那女子被桐葉洲修士譽為黃衣芸,真名葉芸芸,是一位姿容絕美的女子武夫。但是最終她卻沒有登評,好像是因為葉芸芸親自找到了姜尚真,當時剛剛躋身玉璞境沒多久的姜氏家主鼻青臉腫、齜牙咧嘴了好幾天,逢人就大罵荀老兒不是個東西,憑啥他惹的禍,讓老子來背。
崔東山嘆了口氣:“大泉王朝,埋河水神,姚近之。可惜裴錢應該還在回家路上,都沒法子讓她第一個知道消息。我這個小師兄,又要被大師姐記賬嘍。”
當年離開藕花福地,是裴錢陪着自己先生走完了一整趟的回鄉之路。
裴錢最後一次傳信披雲山的飛劍來自中土郁氏家族那邊。裴錢多半是選擇走皚皚洲、北俱蘆洲這條路線了,所以比較晚回落魄山,不然如果直接去中土神洲最東邊的仙家渡口,乘坐一條老龍城吞寶鯨渡船,就可以直接到達寶瓶洲南嶽地界,如今差不多應該身在大驪陪都附近。
姜尚真對裴錢記憶尤其深刻,當年在落魄山領教過黑炭小姑娘的厲害,一場大道之爭,他輸得心服口服,甘拜下風。
崔東山轉頭望向相隔極遠的老君山:“誰能想象,一洲修士,以後就只能來雲窟福地遊歷,才能再見到太平山、扶乩宗的舊風景了。”
姜尚真點點頭,輕聲道:“有心栽花花也開,無心插柳柳成蔭。不承想我姜尚真,不過是一心掙錢,竟然也做成了一件不大不小的好事。”
在老君山,除了藩屬硯山之外,最出名的,其實是一幅桐葉洲的山川圖,雲窟福地選取了一洲最靈秀的名山大川、仙家府邸,遊客置身其中,身臨其境。並且如同坐鎮小天地的聖人,只要是中五境修士,就可以隨便縮地山河,飽覽風景。當然,各家的山水禁制,在山河畫卷裡邊是不會呈現出來的。一些個想要揚名的偏隅仙家,底蘊不足以在山河圖中佔據一席之地,為了招徠修道坯子,或是結交山上香火情,就會主動拿出自家山頭的仙家臨摹圖,讓姜氏幫忙打造一件“燙樣”,擱放其中,以便一洲修士知曉自家名號。
兩兩無言。
早春時分,明月當空。
月白山寒水冷,兩人對酌春花開。
姜尚真開口說道:“陳平安應該快醒了。”
崔東山嗯了一聲:“不着急,這麼多年都等過來了,不差這一天兩天的。”
姜尚真舉目遠眺黃鶴磯地界的山水大門處,笑道:“小財迷他們回了,看樣子收穫不大。”
崔東山瞥了眼那個方向,說道:“你換我先生試試看?”
一座硯山都給你搬空,先生只要閑來沒事,都能在那邊結茅修行嘍。
姜尚真連忙擺手道:“不敢不敢。”
那幫孩子回了黃鶴磯,納蘭玉牒是個小賬房、小財迷,這會兒用手摸白玉欄杆還不過癮,見四下無外人,乾脆踮起腳尖,用臉當那抹布,抹來抹去,念叨着“錢啊,都是雪花錢啊”,看得雙手負后的白玄直翻白眼。
小胖子程朝露,被崔東山打賞了一個響噹噹的綽號:無敵小神拳。崔東山還說以後只要跟自己先生,他們的曹師傅學了拳,登堂入室,就會打賞給程朝露一個更威風八面的名號。
納蘭玉牒身上方寸物裡邊當下裝滿了硯石,姚小妍和程朝露也都各自背着一個包裹。一塊開採自老君山儲君之山的山上硯石,神仙難測,除非是極有經驗的福地硯工,才能將材質品秩估個七七八八,至於那些肉眼可見品相絕好的硯石,自然不會隨便散落在山上,其實登山撿取硯石一事,本就是讓遊歷仙師們圖個樂。
納蘭玉牒的方寸物裡邊,除了尚未切割確定石材品相的大小石塊、石板,還珍藏了幾枚印章和多把扇子,都是從她姐那兒偷來的,納蘭玉牒沒敢多拿,只拿了一小半都不到吧。她打算跟崔東山做買賣,這傢伙瞧着賊有錢,又喜歡自稱是曹師傅的最得意弟子,瞧着挺尊師重道的,估計會很捨得花錢。但是不能一股腦兒拿出來,得說自己只有一枚歷經千辛萬苦才重金購得的印章。高價賣出之後,隔幾天再說,咦,又不小心找到一把摺扇,再賣給他,說是家鄉那座晏家鋪子的鎮店之寶。最後再全部拿出,乾脆讓他包圓了買去,反正她是不單賣了,最後給個“自家人”的友情價,崔東山不答應就拉倒,不買就不買唄。
不過納蘭玉牒覺得自個兒,還是別都賣了,要留下其中一枚印章,因為她很喜歡。印章邊款:千賒不如八百現,精誠難敵風波惡。印面篆文:掙錢不易,修道很難。
一群山上修士離開一處螺螄殼府邸,男男女女七八人,面容都年輕,法袍各異,一看就是山上非富即貴之輩,倒不是府邸那邊登高遠眺賞景不美,而是黃鶴磯觀景亭附近如此冷清,百年不遇。
見那些年輕神仙遠遠迎面走來,白玄輕輕一躍,坐在欄杆上,雙臂環胸,冷眼旁觀。姚小妍怕生,就躲去了納蘭玉牒身邊。程朝露比較沒心沒肺,站在白玉欄杆旁邊,眺望江水明月夜,小胖子覺得這會兒要是曹師傅在,大伙兒來頓熱氣騰騰的火鍋,那就真是很對得起這份美景了。
一位身穿龍女湘裙、手戴明珠串的妙齡女子,瞪大一雙秋水長眸,打量着兩個小姑娘:“粉雕玉琢,好可愛。你們是誰家的孩子啊?”
她快步走到納蘭玉牒那邊,彎下腰,就要去揉一揉小姑娘的腦袋。納蘭玉牒撇過頭。女子再摸,小姑娘再轉頭。女子收起手,一雙眼眸笑得眯成月牙兒:“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呀?”
納蘭玉牒用嫻熟的桐葉洲大雅言開口道:“我跟你不熟,差不多就可以了啊。”
那女子聽了之後,兩頰有笑靨,越發姿容動人。
一個腰懸頭等齋戒玉牌的年輕男子訝異道:“這幫小傢伙,不會是雲窟福地的姜氏子弟吧?個個都有齋戒牌。”
女子斜了一眼:“尤期,難道就許你家有錢?”
那個名叫尤期的年輕人笑了笑。
他們這撥桐葉洲本土出身的年輕俊彥,此次結伴,是殺妖歷練的。如今桐葉洲山下處處百廢待興,只是猶有不少滯留在桐葉洲陸地的妖族修士,或鬼鬼祟祟,隱匿山野,伺機而動,或稟性難移,流竄作祟,為禍一方。只不過這些妖族餘孽幾乎少有地仙,上五境大妖和元嬰境、金丹境妖族,要麼在戰事中身死道消,要麼跟隨各大軍帳,通過海上歸墟入口倉皇逃回蠻荒天下,要麼逃脫不及,已被桐葉洲存活下來的山巔修士聯手龍虎山天師府的黃紫貴人悉數斬殺殆盡。加上如今的桐葉洲,不斷被別洲修士滲透,像和虞氏王朝結盟的老龍城侯家,還有那位鎮守驅山渡的劍仙徐君,就是皚皚洲劉氏財神爺在桐葉洲的話事人之一。這些人,不管趕來桐葉洲是什麼目的,對於隨手殺妖一事絕不含糊,所以如今的桐葉洲還是很安穩的,各家老祖師們都比較放心晚輩結伴同行,一起下山歷練。
涼亭那邊,崔東山看着那幫年輕人,忍俊不禁,轉頭望向姜尚真:“瞅瞅,你瞅瞅,都是你們玉圭宗的不作為,才讓這些傢伙的師門長輩,一遇風雲便化龍了。一個個的,還不念你這位姜老宗主半點好。”
姜尚真笑道:“好說好說,總比被人罵佔著茅坑不拉屎更好些。”
北地仙家大門派金頂觀、天闕峰青虎宮、小龍湫,還有中部和南方的幾個,如今都被視為宗門候補。桐葉洲明面上是玉圭宗一家獨大的格局,未來千年都註定不會有任何改變。那個名聲稀爛的桐葉宗則已經識趣封山,此外一些原本根深蒂固、勢力龐大的宗字頭仙家幾乎個個元氣大傷,甚至祖師堂香火都被打沒了。所以北方山頭的金頂觀,聯手中部的大仙家白龍洞,和南方的蒲山雲草堂,三方合力倡議,總計十六個山上門派,再加上各自三十四個藩屬,締結了一樁聲勢浩大的山水盟約,共進退。當下許多桐葉洲本土修士,與寶瓶洲、北俱蘆洲這些外鄉修士的糾紛衝突,都會交由兩位隱約成為一洲“山上君主、山中宰相”的大修士出面斡旋。
至於蒲山雲草堂的主人,正是因為喜穿黃衣,有“黃衣芸”美譽的純粹武夫葉芸芸。只不過這位止境武夫痴心武道,不問世事,以至於雲草堂變成了大半座修道之地,她也毫不過問。在大戰期間,她隻身一人離開自家山頭,趕赴大泉王朝,明顯心存死志,就沒打算返回雲草堂,只是不知為何,蜃景城竟然屹立不倒,成為桐葉洲山下最大的一樁怪事,妖族軍帳兵馬從頭到尾都對大泉京城圍而不攻。
因為那場聲勢浩大的結盟,在大泉王朝國境內的桃葉渡舉辦,故而又被稱為桃葉之盟。
崔東山嘖嘖道:“可憐了周肥兄。”
姜尚真盤腿而坐,雙手籠袖:“誰說不是呢,還好胭脂圖上的仙子姐姐們可以寬慰我心。”
桐葉洲本土修士對玉圭宗神篆峰在許多大事上的姿態太過軟弱早就心生不滿,再加上玉圭宗下宗選址寶瓶洲書簡湖,和大驪宋氏關係莫逆,韋瀅更是從真境宗宗主位置上升任的上宗宗主,所以桐葉洲本土修士都覺得從姜尚真到韋瀅,都私心太重,吃相難看,想要兩頭靠,只會兩頭不靠,一直在以損失桐葉洲一洲利益,換取玉圭宗一宗的利益。
最簡單的道理,姜尚真和當代大天師關係如此之好,若是與龍虎山天師府結盟,姜尚真再表現得硬氣些,一起抗拒寶瓶洲和北俱蘆洲修士的南下蠶食,嚴令禁止那些跨洲渡船的登岸商貿,如今的桐葉洲,豈會如此處處被外人掣肘,被外人佔據要津高位,還要連累自家修士低人一等。
崔東山一臉憂心忡忡:“那邊可別起了衝突,到時候連累周肥兄裡外不是人。”
好像被崔東山隨手糊了一臉黃泥巴,姜尚真滿臉無奈,這都什麼跟什麼啊。別說是一幫外來遊客,就是自家姜氏子弟或是神篆峰嫡傳,敢去招惹那些暫時是山主不記名弟子的劍仙坯子,姜尚真都是不介意家法伺候的。
所幸沒什麼衝突,那個出身蒲山雲草堂的女子對兩個小姑娘印象極好,跟她們揮手作別。
納蘭玉牒猶豫了一下,擺擺手,作為還禮。
只是一行仙師當中唯一一個孩子,抬頭望向那個坐在欄杆上的白玄,問道:“你瞧個啥?”
白玄沒理睬。那孩子一邊前行,一邊扭頭,始終盯着白玄,道:“幾塊齋戒牌,臭顯擺什麼。”
白玄依舊沒說話,只是拿起齋戒牌,搖頭晃腦,輕輕呵氣。
那孩子停下腳步,微笑道:“你叫什麼名字?當個朋友認識認識。”
白玄放下玉牌,打了個哈欠,還是不理睬那個同齡人。
女子轉頭說道:“麟子,別惹事,你這脾氣好好收一收,先前在大泉京城那邊忘記自己闖的禍了?真不怕回了白龍洞,被你師父責罰?”
女子視線偏移,望向那個名為尤期的年輕男子,埋怨道:“你也不管管麟子?”
尤期無奈道:“葉姑娘,你可以隨便喊他麟子,可是按照我家裡邊的譜牒輩分,麟子是我正兒八經的師叔唉。”
那個被昵稱為麟子的孩子扯了扯嘴角,不再去管坐在欄杆上的啞巴,只是望向納蘭玉牒和姚小妍,他笑眯眯抬起雙手,做了個捏臉擰頰的手勢。
白玄一個蹦跳起身,雙手十指交錯,納蘭玉牒趕緊轉頭說道:“沒事,你別亂來,曹師傅又不在。”
麟子嗤笑一聲,大步離去,只是腳步不快,依舊落在眾人身後,轉過頭開口卻無聲,都不是什麼心聲言語,而是微微張嘴,笑着說了兩個字:“孬種。”
白玄一踩欄杆,惱火道:“煩死小爺了!”
因為曹師傅叮囑過他們,不能輕易泄露劍修身份。他又不像程朝露那個隱官大人的小跟班小狗腿,會天天纏着隱官傳授拳法。
白玄可是暗中發過誓的,在浩然天下,要學隱官大人,只要是與人捉對廝殺,就一場不敗!
如果可以祭出飛劍,白玄早打得那個欠揍的小崽子哭爹喊娘了。
小胖子程朝露冷不丁一步跨出,摘下包裹,放在地上,然後一言不發,走向那個白龍洞輩分極高的同齡人。
麟子唯恐天下不亂,側身而走,轉頭望向瞧着就傻乎乎的小胖子,勾手掌,示意來來來,只要你先動手,就別怪我不客氣。
尤期察覺到不對勁,快步來到師叔麟子身邊,半開玩笑道:“行了行了,師叔你一個中五境修士,和這些孩子較勁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