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滿座皆故友(1 / 2)

第270章 滿座皆故友

年少如何久年少,少年如何長少年。

邋遢漢子,姚仙之。佩刀婦人,姚嶺之。

初次相逢,一個還是笑容燦爛的朝氣少年,一個還是渾身鋒芒的英氣少女。

姚仙之好像有些靦腆,嘴唇微動,說不出合適的話。客套話不願意說,心裡話想說的太多,卻不知從何說起,最後就那麼沉默着。

姚嶺之,狐兒鎮客棧九娘的女兒。她還是那麼豪爽,好像這麼多年的磨礪也沒能磨掉她的稜角。她大大方方望向陳平安,點頭笑道:“陳公子,確實好久不見。”

陳平安問道:“能不能帶我去看一看姚老將軍?”

姚仙之點點頭。

姚嶺之察覺到姚府四周的異樣,好像陳平安的到來惹出了不小的動靜。不過這也正常,如今的姚府可不再是當年的尚書府第了,皇帝陛下如今又不在蜃景城。

陳平安歉意道:“來得比較着急,估計還要你們幫忙解釋一番,就說有人來做客,讓蜃景城不用緊張。至於我是誰,就不用說了。”

姚嶺之沒有任何猶豫,親自去辦此事,讓弟弟領着陳平安去探望他們爺爺。

姚仙之走路一瘸一拐的,還有一截空蕩蕩的袖管。他想要遮掩幾分,無奈只是徒勞而已。

陳平安笑問道:“剛才好像在跟你姐姐吵架?吵什麼?”

姚仙之輕聲道:“我姐年紀越大越絮叨,一直想讓我找個媳婦,成天當媒婆,東拉西扯的,都上癮了。我如今是怎麼個德行,她又不是不知道,就算真有女子點頭答應這門親事,到底圖個什麼,我又不傻。總不能是圖我年少有為、相貌堂堂吧?陳先生,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陳平安點頭道:“都是人之常情,勸也正常,煩也正常,除非哪天你自己遇上了喜歡的姑娘,再娶進門。在這之前,你小子就老老實實煩着吧,無解的。”

姚仙之笑了笑:“陳先生,我如今瞧着可比你老多了。”

陳平安輕輕一巴掌拍在姚仙之腦袋上:“除了顯老,名氣也大,脾氣還不小,都能跟白龍洞譜牒仙師在鬧市干架了。”

姚仙之挨了一巴掌,笑了起來。不喝酒就笑,對於如今的“姚郡王”來說,是一件很稀罕的事情。

一座僻靜院落的院門上張貼了等人高的兩張彩繪門神,當下已經現出金身,守護在門口。這不是一般的山水“顯聖”,眼前兩尊金身門神身負大泉一國文武氣運,大概能算是那位皇帝陛下的假公濟私了。然而此舉合情也合理,因為門神“描金”採用的是一國欽天監手持皇帝親賜御筆的制式手筆,一筆一畫都在規矩內。而“點睛”的部分,陳平安一看就知道是某位書院山長的親筆,屬於儒家聖人的指點江山。

顯而易見,儒家對大泉姚氏,從文廟到一洲書院,很是刮目相看。此後這兩尊在此院門大道顯化的門神就會與大泉國運牽連,享受人間香火浸染百年千年,屬於神道路途最為常見的一種描金貼金。

先前陳平安其實已經察覺到此地的不同尋常,可以斷定老將軍姚鎮就是在此修養,之所以沒有直接落在此處,一來太過莽撞,擔心自身劍氣和拳意尚未完全收斂餘韻,太過“氣盛”,會山水犯忌,不小心衝撞了老將軍的命理氣數,再者陳平安也想要在姐弟那邊先緩一緩自身心境。

兩尊門神凝神望向那一襲青衫,然後幾乎同時抱拳行禮,神色恭敬,主動為陳平安讓出道路。

姚仙之愣了愣。他本來以為自己還要多解釋幾句,才能讓陳先生通過此處門禁。

陳平安抱拳還禮,跟隨姚仙之走入一間屋子,屋內桌上擱放了一隻仙家香爐,紫氣升騰,清香怡人。一個鬚髮雪白的老人躺在病榻上,呼吸極其細微。

姚仙之動作極其輕柔,幫陳平安搬了一把椅子在床邊,他自己則坐在遠處。

陳平安落座前,從袖中拈出數張金色符籙,一一張貼在屋門和窗戶上,是那本《丹書真跡》上記載的幾種上品符籙,其中一種名為光陰渡口符,能夠安穩心神魂魄,減少光陰長河流逝帶來的影響。這種符籙不僅極其消耗符紙,而且煉製此符所消耗的修士心神程度,要遠遠多於那些攻伐類符籙。

除了渡口符,門上還貼了一張幾乎已經失傳的牛馬暫歇符。攔不住牛馬登門,卻可以讓陰冥鬼差遙遙見到神符,暫歇片刻。作為一種玄之又玄的古老禮敬,這類山水規矩註定在一般“宗”字頭秘藏的仙家書籍上都是不見記載的。

陰陽異路,各走各道,與那鳥有鳥道鼠有鼠路是一樣的道理。修道之人,若是沒有開天眼,或是不曾躋身上五境,遇見城隍爺土地公不奇怪,修士下山如神仙下凡問土地,甚至是一條山水官場的不成文規矩了。但是想要遇到那些與日夜遊神之屬截然不同的陰冥胥吏卻極其不易,就跟凡夫俗子撞見陰物差不多難得,而且一旦遇見了,練氣士都不會視為什麼好事。

按照避暑行宮的晦澀記錄,人,不管是否修道,與那酆都鬼差屬於各自在一條光陰長河的兩岸行走,雙方各有天地大道,井水不犯河水,所以陳平安遠遊極多,除了托鍾魁的福,在埋河祠廟外增長了見識,此外就再未見過任何一個酆都鬼差。而且那次不合禮制的相遇,還是陳平安習慣了光陰長河停滯的關係,才得以目睹酆都胥吏的罕見真容,不然哪怕雙方近在咫尺,還是會擦肩而過。

多年遊歷,或畫符或贈送,陳平安已經用完了自己珍藏的全部金色符紙,這幾張用以畫符的珍稀符紙還是先前在雲舟渡船上與崔東山臨時借來的。

繪製光陰渡口符會消磨修士心神,畫牛馬暫歇符則會折損陰德。這些忌諱,《丹書真跡》上邊其實都明確無誤地寫了,李希聖還專門在牛馬符旁批註了四字:慎用此符。

姚仙之坐在椅子上看着陳先生一一張貼那些金色符籙,雖然滿心好奇,卻沒有開口詢問。好奇之餘,他又沒來由有些心安,好像這個陳先生終於來了,那麼他這個已經淪為廢物的大泉郡王不說手邊做什麼事,就算是在用心一事上便都可以偷個懶了,反正什麼都讓陳先生勞心勞力去。

昔年大泉邊關的“年輕三姚”本就數他姚仙之最仰慕那位一身宗師風範的少年劍仙,當年的少年其實一門心思想要與拳法無雙的陳先生拜師學藝,只可惜沒成。當時他覺得以後機會多多,不着急一時,哪怕山上歲月與人間寒暑關係不大,那麼三五年見不着,十年總能再次見面。不承想一眨眼就是兩個十年過去了,而且如今的姚仙之也沒了什麼練拳習武的心思。

姚仙之不是練氣士,卻看得出那幾張金色符籙價值連城。大泉朝廷的那些供奉仙師,每次為國效力使用這類材質的符紙,臉上神色都跟割肉一般,好教朝廷知道他們的傾囊付出。

陳平安在張貼完符籙之後,悄無聲息地走到桌邊,對着那隻香爐伸出手掌,輕輕一拂,嗅了嗅那股清香,點點頭。不愧是高人手筆,分量恰到好處。

做完這些,陳平安才坐在那張靠近病榻的椅子上。

渡口符和牛馬符之外的幾張符籙相對比較平常,都是用來幫助姚老將軍安心凝氣的,可以稍稍減緩心神疲憊和皮囊腐朽的進程。比如一張甘露接壤符,就是以一絲一縷的水土氣運悄然潤澤老人體魄,治標不治本,也只能如此了。對如今的姚老將軍來說,哪怕是崔東山這種仙人,任何玄妙的術法神通都是一種得不償失的大動干戈。

姚仙之從頭到尾沒有任何懷疑,相信哪怕是皇帝陛下在這裡,也一樣如此。

姚家極少如此信任一個外人,以前是,如今更是,而陳平安是唯一的例外。

姚仙之只是安安靜靜地看着這個“來得有些晚”的陳先生,因為爺爺之所以如今還拗着熬着,就是希望自己這輩子還能再見那個忘年交的少年恩公一面,此外爺爺其實沒什麼難以釋懷的事情了。

大泉國祚得以保存,甚至連一座蜃景城都完好無損,每年冬天大雪,京城依舊是那琉璃仙境的美景。偌大一座山河破碎風飄絮的桐葉洲,如此幸運事,大泉獨一份。

陳平安落座后,雙手掌心輕輕揉搓,這才伸出一手,輕輕握住老人的一隻乾枯手掌。

一位止境武夫,其實無須搓手如此多餘的動作,就能夠掌控雙手的溫度,只不過這是陳平安一個下意識的動作。

片刻之後,老人動了動眼皮子,卻沒有睜開,沙啞道:“來了啊,真的嗎?不會是近之那丫頭故意糊弄我吧?你到底是誰?”

“是我,陳平安。”陳平安身體前傾,輕聲道,“這麼多年過去了,我還是會一直想着當年與姚爺爺一起走在埋河邊,碰到偶爾做那撈屍營生的老莊稼漢,老人說他兒子撈了不該撈的人,所以沒過幾天,他兒子很快就沒了。老人最後說了一句 ‘該攔着的’,我一直想不明白,老人到底是因為時間過去太久了,與我們這些外人說起這件事才不那麼傷心,還是有什麼其他的理由說服了老人,讓老人不用那麼傷心。還是說老百姓過日子,有些撕心裂肺的傷心事摔落在世道的坑窪里,人跌倒了,還得爬起來繼續往前走,傷心事掉下去就起不來了,甚至人熬過去,就是事過去了。”

按照陳平安家鄉小鎮的習俗,與上了歲數又無病無災的老人言語,其實反而不用忌諱生死之說了。

姚鎮喃喃:“果然是小平安來了啊。不是你,說不出這些舊事;不是你,不會想這些。”

陳平安輕聲道:“讓姚爺爺好等,不過我能走到這裡,說句心裡話,其實也不算很容易。有些事情來了,不會等我做好準備,好像不打個商量就劈頭蓋臉衝到了眼前,讓人只能受着。同時有些事情要走,又怎麼攔也攔不住,一樣只能讓人熬着,都沒法跟人說什麼好,不說心裡憋屈,說多了矯情,所以就想找個長輩訴幾句苦。這不,我就從金璜府那邊趕來見姚爺爺了,您一定要多聽我說幾句啊。當年一門心思想着趕路,走得急,這次可以不着急回家。”

姚鎮竭力睜開眼睛,視線模糊,依稀可見一個不再是少年的男子,依舊頭別玉簪。咳嗽幾聲后,老人臉上竟然多出幾分神采:“對啰,真佛只說平常話,還是我認識的那個陳平安,只不過又長大了不少。年紀小的時候,吃了苦,要麼使勁嚷嚷,恨不得天底下所有人都聽見,要麼喜歡什麼都憋在肚子里,總覺得再過幾天、再過幾年,就都不是事了。其實哪裡有這樣的好事,現在曉得人生在世不稱意了吧?”

陳平安點點頭。

姚鎮抬起一手,輕輕拍了拍年輕人的手背:“姚家如今有些難處,不是世道好壞如何,而是道理如何,才比較讓人為難。我的,近之的,都是心結。你來不來,如今是不是很能解決麻煩,都沒關係。比如換條路,讓姚鎮這個老不死的傢伙變得更老不死,當個山水神祇什麼的,是做得到的,只是不能做。小平安?”

陳平安點頭道:“能理解。”

金璜府君鄭素的神位僅次於大泉五嶽,其妻柳幼蓉也是二等江水正神,神位僅次於碧游宮埋河水神,這就是所謂的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而這個人,當然就是姚近之——大泉女帝。

那麼功勛足夠服眾、人心所歸的姚老將軍,別說是什麼京城城隍,就算讓他成為一位大泉姚氏的五嶽山君都不難。只是在這浩然天下,女子稱帝不是沒有,但是屈指可數,而且往往國祚不長久。

亂世當中,誰坐龍椅穿龍袍是擔當,能夠坐穩龍椅更是本事。但是太平盛世一來,一個女子稱帝登基,豈會順遂?

大泉劉氏除了上任皇帝失了人心,其實大泉立國兩百多年,其餘歷代皇帝都算明君,幾乎沒有一個昏君,這就意味着劉氏無論是在廟堂、山上,還是在江湖、民間,依舊還是大泉的國姓。所以對於姚老將軍而言,要不要成為坐鎮一方的山水神靈,其實就是要不要將大泉國姓改“劉”為“姚”的一個選擇。顯然老人內心是希望將大泉歸還劉氏的,而在這件事上,極有可能,老將軍與孫女會產生某種分歧,甚至可以說老將軍的想法會與整個姚氏,尤其是最年輕一輩子弟的希冀背道而馳。

姚仙之不知道自己應該高興還是傷心。爺爺今天精氣神很好,出奇地好,以至於有力氣有心氣,說了許多話,比以前半年加在一起說的都要多。

陳平安突然轉頭與姚仙之說道:“去喊你姐姐過來,兩個姐姐都來。”

姚仙之面有苦色:“皇帝陛下如今不在蜃景城,去了南境邊關的姚家舊府。”

陳平安愣在當場。

姚鎮在陳平安的攙扶下緩緩坐起身,見狀竟然有些笑意,打趣道:“是不是也沒跟你打個商量啊?對啰,這就是人生。”他手指微動,示意陳平安不要多想,“後事早就交代好了。姚家子弟都是見慣了生死的,誰也不用太過矯情。年紀輕輕就戰死沙場的茫茫多,沒道理一個活到我這歲數的要走了,反而烏泱泱擠了一大屋子,亂糟糟的,到時候哭了我嫌吵,不哭好像不孝順,像什麼話。”

陳平安問道:“我能做些什麼?”

姚鎮笑道:“不用做什麼,只要別再一走杳無音信就行了,哪怕隔了一洲,還是可以飛劍傳信往來的。姚家事務,大泉國事,你少摻和,真當自己是我姚家的女婿了?當年早幹嗎去了?你小子當年要是不故意裝傻,願意多走一兩步,說不定……算了。”

姚仙之偷偷咧嘴笑。這件事情要是傳出去,能讓朝野上下打雞血似的去盤根問底,那些屢禁不止的民間私刻書籍、層出不窮的稗官野史和宮闈艷本估計就更加掙錢了。而這些極傷朝堂根本和姚氏聲譽的書的出現,那些隱逸在野的失意讀書人沒少推波助瀾。

姚近之在稱帝之前,這些內容不堪入目的書就早已風靡朝野,稱帝之後,只能說是略微有所收斂,但是依舊如野草一般,官府每禁一茬就又冒出一茬,如今就連不少封疆大吏和地方官員都會私藏幾本。姚近之好像一直在猶豫,要不要以鐵腕治理那些野史,因為一個不小心,就是新帝刻薄、大興文字獄的罵名。

只不過她暫時還顧不上這些,軍國大事千頭萬緒,都需要重新整頓,光是改革軍制,在一國境內諸路總計設置八十六將一事,就已經是風波四起,非議重重。至於評選二十四位“開國”功勛一事,更是阻力重重:功勞足夠當選的文武官員,要爭名次高低;可選可不選的,務必要爭個一席之地;不夠格的,難免心懷怨懟,又想着皇帝陛下能夠將二十四將換成三十六將;連那擴充到三十六個名額都無法入選的,文官就想着朝廷能夠多設幾位國公,武將心思一轉,轉去對八十六支各路駐軍挑肥揀瘦,一個個都想要在與北晉、南齊兩國接壤的邊境線上為將,掌握更大兵權,手握更多兵馬——極有可能再起邊關戰事的南境狐兒路六將,註定能夠兼管漕運水運的埋河路五將,這些都是一等一的香餑餑。

陳平安果然擅長裝傻,只是說道:“我有打算在桐葉洲開闢下宗,可能偏北方一些,但是以後與大泉姚氏同在一洲,肯定會經常打交道的。”

姚鎮疑惑道:“你都開山立派了?為何不選在家鄉寶瓶洲,是在那邊混不開?不對啊,既然都是宗門了,沒理由需要搬遷到別洲才能紮根。難不成是你們山頭戰功足夠,可惜與大驪宋氏朝廷關係不太好?”

在老將軍看來,年紀輕輕的陳平安能夠創建一座“宗”字頭仙府已經足夠驚世駭俗,不比自己孫女成功稱帝遜色半點。至於下宗這個說法,老將軍就當是自己聽岔了。

陳平安無奈道:“姚爺爺,是下宗選址桐葉洲,家鄉的山頭會是上宗山頭,不用搬。”

姚鎮神采奕奕,一掃頹態,心中欣慰萬分,嘴上卻故意氣笑道:“臭小子,不想年紀大了,口氣跟着更大。怎的,拿混賬話糊弄我,見近之如今是皇帝陛下了,好截胡?當年瞧不起一個尚書府的姚家女子,今兒總算瞧得上一位女皇帝了?好好好,如此也好,真要如此,倒是讓我省心了。近之眼界高,你小子是極少數能入她法眼的同齡人。不過今時不同往日,近之那丫頭如今心氣比以前高多了,又見多了奇人異士和陸地神仙,估計你小子想要得逞,比起當年要難不少。只說那個牛皮糖似的年輕供奉就不會讓你輕易得逞,仙之,那人姓甚名誰來着?”

“金頂觀邵淵然,咱們桐葉洲最有希望躋身上五境的地仙之一。”姚仙之笑着大聲答道,“不過在我看來,算不得陳先生的什麼勁敵。”

陳平安一陣頭大,乾脆閉口不言。

姚鎮今天確實說了不少話,不得不閉目養神,沉默許久,才繼續睜眼,緩緩開口道:“我們姚家其實一直不擅長跟讀書人打交道,尤其是官場上的讀書人,彎彎腸子太多。一個人明明將一句話的正反都給說了,竟然還能都佔著道理,所以近之會比較辛苦。如果不是有許輕舟這撥武夫得以佩刀上朝,再加上那位老申國公還能幫着說上幾句話,說不定今兒姚府外邊就不是門神、朝廷供奉護衛着,而是軟禁了。”

所有在那場戰事中丟了口碑和清譽,卻僥倖活了下來的官員和讀書人,如今未能躋身廟堂中樞和官場要津,自然而然都會極力反對姚氏掌國,都會想要佔據道德大義將國姓重歸劉氏。婦人掌國,成何體統。

陳平安說道:“許輕舟?”

姚仙之點頭道:“知道他與陳先生恩怨極深,不過我還是要替他說句公道話,此人這些年在廟堂上還算有些擔當。”

許輕舟如今是大泉的“征”字頭大將軍,戰功彪炳。當年他率領所有嫡系親軍主動趕赴邊境,始終與姚家鐵騎共進退,一路且戰且退,最終守住了蜃景城。賭大贏大,許輕舟因此成為繼姚鎮之後的大泉軍伍砥柱之一。

當年許輕舟還只是一個全盤押注大皇子劉琮的年輕將種,與書院君子王頎、草木庵徐桐、申國公高適真都參與過早先那場圍殺陳平安的兇險狩獵。只不過當時許輕舟的選擇極其果斷,不惜與劉琮翻臉,也要當機立斷,毅然決然主動退出了那場賭局,結果果真連累家族坐了很多年的官場冷板凳。

陳平安笑道:“恩怨是不小,不過我對許輕舟和申國公的印象還行。”

當年陳平安是與大泉兩位皇子都結了死仇的,先是三皇子劉茂,再是大皇子劉琮。劉琮是大泉劉氏老皇帝劉臻的庶長子,長幼嫡庶有別,最終劉臻還是選擇了在文官中極有口碑的嫡子繼位。至於三皇子劉茂,早早就轉去修道求仙了,在先前那場戰事中都沒有露面,只是在一座小道觀裡邊潛心鑽研青詞綠章。

但是在亂局中得以臨時監國的藩王劉琮最終卻沒能保住劉氏江山,等到桐葉洲大戰落幕後,劉琮在雨夜發動了一場兵變,試圖從皇后姚近之手上爭奪傳國玉璽,卻被一個綽號磨刀人的秘密供奉和一個當時正蹲在廊柱後頭吃夜宵的矮小女子聯手阻攔下來,功虧一簣。據說披頭散髮的劉琮被甲士拖出大殿後極其失魂落魄,再大笑着對着雨幕罵了一句怪話:“老子早知道就等雨停了再動手,不長記性啊。你們就等着吧,小心大泉以後姓陳。”

陳平安一直在小心觀察姚鎮的氣脈流轉:比想象中要好,先前雖然是迴光返照,但是冥冥之中,好像大泉國祚出現了微妙變化。陳平安大致推斷出,要麼是皇宮裡邊有一盞類似本命燈的存在,要麼是欽天監秘密存在一些偷偷僭越文廟規矩的手段,有人在剔燈添油,而所添之油,任何仙師和山水神祇都求不來,因為正是虛無縹緲的大泉國運。難道是姚近之在邊關的姚家舊地又有了什麼足可延續國祚的舉措?比如說再次為大泉成功拓展邊境,與北晉最終談妥了松針湖的歸屬,將整個松針湖納入大泉山河。

姚嶺之輕輕推開門,姚鎮說道:“有些乏了,我先睡一覺,不過好像還能醒來,不像以往每次閉眼就沒睜眼的信心了。”

姚嶺之將爺爺小心攙扶,讓老人重新躺下休息。

陳平安沒有立即離開屋子,姚仙之反而拉着姐姐先行離開。

姐弟二人站在外邊廊道低聲言語,姚嶺之說道:“師父很奇怪,直接問我一句來者是不是姓陳……莫不是與陳公子是舊相識?”

姚嶺之的武道師父正是大泉首席供奉,來自藕花福地的磨刀人劉宗。只不過這位磨刀人並未泄露身份根腳,在嫡傳弟子姚嶺之面前都沒有提及他的家鄉。

姚仙之有些心不在焉,突然問了個問題:“皇帝陛下又不是修道之人,為何這麼多年姿容變化那麼小?陳先生是劍仙,變化尚且如此之大。”

姚嶺之壓着火氣:“皇帝陛下,皇帝陛下!在別處就算了,在自家,你能不能別這麼生疏?你知不知道近之姐姐每次見你這麼故意恪守君臣之禮,她有多傷心?!”

姚仙之神色淡然:“都當了皇帝,有些小小的傷心算什麼。”

姚嶺之壓低嗓音,臉上怒容卻更多,氣呼呼道:“不就是當年那場宮門外的早朝鬥毆嗎,你到底還要埋怨近之姐姐多久才能釋懷?!你是姚家子弟,能不能稍稍顧慮一下廟堂大局?你知不知道,所謂的一碗水端平,到底有多難?近之姐姐真要公道行事,再不偏不倚,落在別人眼裡,也只會認為是她在偏心姚家。牽一髮而動全身,你以為皇帝是那麼好當的?你信不信,近之姐姐如果只是皇後娘娘,別說是你,就算是你的那些袍澤,一個個都會被朝廷極為偏袒。何況近之姐姐私底下跟你暗示多少次了,讓你耐心等着,先受些委屈,因為許多眼前的虧欠都會從長遠處找補回來。你好好想一想,近之姐姐為了小心平衡官場山頭,多少功勞顯赫的姚家嫡系和廟堂盟友會在那二十四功勛當中落選?難不成就你姚仙之委屈?”

姚仙之雙臂環胸:“清官難斷家務事,何況咱們都是帝王家了,道理我懂。如果不顧慮大局,我早撂挑子滾出京城了,誰的眼睛都不礙,不然你以為我稀罕這個郡王身份,稀罕什麼京城府尹的官職?”

按大泉律,郡王與國公並為從一品。如今除了曾經在大泉一枝獨秀的申國公府,已經多出了八位國公爺,文武重臣皆有,大將軍許輕舟就是其中之一。

姚嶺之惱得一拳砸在弟弟肩頭:“你就是個只顧自己心情,半點不講道理的憨貨!”

姚仙之被一拳打得身形一晃,一截袖管就跟着輕輕飄蕩起來,看得姚嶺之眼眶一紅,想要與弟弟說幾句軟話,只是又怕說了,姚仙之更加任性,一時間百感交集。曾經不惜與一位藩王拔刀相向的婦人,竟是只能轉過頭去,自顧自擦拭眼淚。

一襲青衫,輕輕開門,輕輕關門,來到廊道中。

姚嶺之趕緊收拾情緒,與陳平安說道:“陳公子,京城這邊不會有人胡亂探究你的身份,今天會當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但是會有人秘密飛劍傳信去往南邊,這個我實在沒辦法攔住。”

陳平安與她道了一聲謝,然後對姚仙之笑道:“你小子就該滾去邊關喝西北風,確實不適合當什麼八面玲瓏的京城府尹。”

姚仙之眼睛一亮:“陳先生,你與爺爺提一嘴?你說話最管用了。都不用當什麼獨掌一軍的武將,我確實也沒那本事,隨便一個斥候都尉,從六品武官,就足夠打發我了。”

陳平安笑道:“沒問題啊,當然可以幫忙,但前提是你姐方才與你說的道理你真懂了,不然以後京城隨便遇到點事情,稍有風吹草動,你都只會意氣用事。你以為自己只是個斥候都尉,可在別人眼中呢?估計耳邊幾句煽風點火,又有哪個袍澤兄弟在官場受了委屈,你就敢率領幾百精騎一路殺到蜃景城吧?換成我是皇帝陛下,讓你當個關起門來的太平郡王是最輕鬆的,管你還能不能再為那些從戰場上退下來的袍澤兄弟打抱不平。宮門外的朝會鬥毆?踹翻了幾個文官老爺啊?說來聽聽。嘖嘖,好傢夥,當自己是一洲山下無敵手的止境武夫,還是術法通天的山巔上五境仙師啊?”

“年少無知,衝動,衝動了不是?這不都是跟陳先生學的,遇見不平事,管他有的沒的,先出拳再說。”姚仙之一開始聽着挺失落,可是越聽到後邊越開心,嘿嘿笑道,“陳先生你是沒見到那一幕,那一大幫子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要不是許輕舟當時攔着,我一個人就能全部掀翻在地。如今就沒這樣的機會了,別說是什麼侍郎了,一個戶部員外郎都罵不得打不得,金貴得很,早知道當時我就趁着天黑多踹幾個。”

姚嶺之聽得無奈,不過鬆了口氣。好歹在陳公子面前,這個弟弟不會再說那些陰陽怪氣,只會教親近之人傷心不已的言語了。

陳平安伸出手,抖了抖姚仙之那截空蕩蕩的袖管,非但沒有言語安慰,反而打趣道:“虧得是當府尹大人,沒有單槍匹馬闖蕩江湖,不然堂堂五境的武學大宗師,一個獨臂神拳的綽號是跑不了的。怎麼回事,是給上五境大妖砍的?如果不是的話,就別跟我扯了,沒什麼好說道的。”

姚嶺之小心翼翼瞥了眼弟弟,不承想姚仙之非但沒覺得難受,反而一臉得意地道:“戰場上,險之又險,是一個地仙境界的妖族畜生,劍修!東躲西藏,朝我下陰招,一道劍光掠過,好傢夥!他娘的,起先我都沒覺得疼。”

陳平安看了眼姚嶺之,姚嶺之笑道:“聽他胡吹。亂軍中,不知道怎麼就給人砍掉了一條胳膊。不過當時仙之附近確實有個妖族劍仙,出劍凌厲,劍光往來極多。”

陳平安點頭道:“那就當是被劍仙砍掉的,不然酒桌上沒牛皮可吹。”

姚仙之滿臉期待,小聲問道:“陳先生,在你家鄉那邊,打仗更狠,都打慘了,聽說從老龍城一路打到了大驪中部陪都,你在戰場上有沒有碰到過貨真價實的大妖?”

陳平安想了想,笑答道:“碰到過一些,有些交過手,有些不近不遠的,只能算是雙方勉強打過照面。”

姚仙之繼續道:“陳先生,我可是說大妖,上五境的那種!有幾隻?一手之數有沒有?沒有的話,我對陳先生的佩服可就要少一半了。”

陳平安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以後別再這麼跟人聊天了。”

滿臉絡腮鬍的漢子哈哈大笑。不知不覺間,他開始瘸腿走路,再無遮掩,一隻袖子也飄飄蕩蕩隨它去。

姚嶺之跟着笑了起來。從打仗到如今,她好多年沒見弟弟這麼笑容燦爛了。

有些道理,其實姚仙之是懂的,只是不太願意懂。好像不懂事,好歹還能做點什麼,懂事了,就什麼都做不成了。所以無論是已經成為皇帝陛下的姚近之與他說什麼,還是一直視為姐姐的姚嶺之與他說幾句,他都聽不進去,不然心裡邊只會更難受。

三人離開這處院子,重新回到姚仙之的住處。

姚嶺之猶豫了一下,與陳平安說道:“陳公子,我拜了個師父,在大泉京城當了多年的供奉,是位武學宗師。先前他好像瞧見了你的身影,就立即趕到,問姚府客人是不是姓陳,我沒回答,不過可能師父他老人家已經看出了什麼,所以讓我捎句話,說他認識種夫子,當年他還與種夫子一起對付過俞姓劍仙。”

陳平安點頭道:“我與姚姑娘的師父確實是舊識,如果府上沒什麼忌諱,我就架子大一些,讓他多跑一趟,來這邊敘舊。”

姚嶺之說道:“那我這就去喊師父過來。”

陳平安問道:“那位埋河水神娘娘如今是在碧游宮?”

姚仙之笑道:“沒呢。她的金身碎了大半,說自己沒臉當水神了,偏不去碧游宮,每天就在欽天監的劍房眼巴巴等着文廟的一封回信,說她認得文聖老爺,連那左大劍仙還有文聖老爺的一個小弟子都見過,都認得。所以她要試試看寄封信給那個德高望重、學究天人,又平易近人、和藹可親的文聖老爺,看能不能幫她個忙,向山上神仙為我爺爺討要一枚更好的救命水丹。因為她知道自家碧游宮水府的丹藥不濟事,幫不了皇帝陛下和我爺爺。”

他說完又趕緊補充:“對文聖的那些個溢美之詞可不是我說的,是我與她喝酒後,她掰着手指,一口酒嗝一個說法,說得神色無比認真。只不過我是不太信的,文聖一脈那三位,我估計她一個都沒見過,喝高了與我吹牛呢。雖說左大劍仙曾經的確身在桐葉洲,但是如何會主動去碧游宮做客,與她見面?沒這樣的道理嘛。”

陳平安起身與沒走多遠的姚嶺之說道:“勞煩姚姑娘再與水神娘娘也打聲招呼,就直接說我是陳平安好了。”

姚嶺之離去幫忙捎信,陳平安問了姚仙之一些昔年大泉戰事的細節。

劉宗很快就登門來到,老人應該是根本就沒離開姚府太遠。

陳平安起身抱拳:“劉前輩。”

姚仙之則起身握拳輕輕敲擊心口:“見過劉供奉。”

磨刀人劉宗朝姚仙之點點頭,然後揉了揉下巴,直愣愣地看着陳平安,感嘆道:“陳公子越發英俊如謫仙了,很容易讓我遙想自己當年啊。”

姚仙之一頭霧水。聽這意思,陳先生與劉供奉當年關係極好?

三人落座沒聊幾句,一個身材矮小的女子就急匆匆御風而至,瞪大眼睛,確定了陳平安的身份后,她一跺腳:“水花酒和鱔魚面都沒了,咋個辦?!”

大泉和北晉接壤的邊境線上,數十騎正護送着大泉女帝姚近之前行。

最為靠近姚近之的兩騎,一個是來自中土神洲的姿色平常的上五境中年女修,另一個是臨時被姚近之召來的松針湖水神柳幼蓉。

她們身後三騎,除了兩名邊關實權武將外,還有一個氣態雍容的年輕男子。他身穿道袍,頭頂金冠,正是大泉一等供奉邵淵然。邵淵然以及他師父尹妙峰與邊關姚氏可謂相識已久,如果不是有劉宗的存在,邵淵然都有可能成為大泉姚氏的首席供奉。

數十騎繞過了重建如初的狐兒鎮,反正也就是黃泥牆幾堵,衙門也跟草窩似的,一如當年,重修不難。只是狐兒鎮外邊的那間客棧如今只留下一處斷壁殘垣,姚近之在此駐馬不前,這位年已四十卻依舊姿容絕美的皇帝陛下久久沒有收回視線。

曾經的這裡,有當掌柜的姑姑姚九娘,當廚子的三爺,當店夥計的小瘸子,還有個當了挺長一段時日賬房先生的書院君子鍾魁。

姚近之幽幽嘆息一聲:都已物是人非了。仙之好像離開了邊關和沙場就一下子變成了喜歡意氣用事的少年,可是京城府尹這個位置,她能放心交給別人嗎?嶺之的孩子們如今也都開始喊自己“皇帝陛下”,而不再稚聲稚氣地喊“姨”了。他們長大懂事了,但自己還是更喜歡拿龍袍袖子擦口水的他們。

最終騎隊去往一處渡口,姚近之停馬在一處山坡頂上,眯眼望去,好像光陰長河倒流,被她親眼見證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廝殺。

當年就是在這裡,有過一場針對姚家的陰險襲殺,刺客就兩人,一個劍修,一個身披甘露甲的武夫。兩人分別倚仗着一把飛劍和宗師境界殺人如麻,手段極其殘忍。早年誰都覺得那兩名刺客是被北晉國重金聘請的山上殺手,為的是讓姚家鐵騎失去主心骨,後來事實證明,那兩人如今確實在北晉身居高位,其中一人甚至當下就在去往金璜府的北晉官道上。可姚近之就是覺得不合常理,因為北晉國那邊從先帝到邊軍大將都沒必要多此一舉。爺爺當時即將趕赴蜃景城擔任兵部尚書,算是卸甲養老了,以北晉國諜子的手段,肯定早已獲悉。

但是姚近之根本不敢往深處去想,比如一旦刺客得逞,成功刺殺了爺爺和那支姚家邊騎,那麼劉茂和高樹毅那伙人關押包括金璜府君在內的一大撥北晉山水神祇就會師出有名,而她後來的夫君劉璜當時就在邊境接應。

這位已經淪為“大泉先帝”的劉璜,相較於軍功卓著的兄長劉琮,一直缺少軍中力量的支持,雙方那些年的平衡,源於一國文武被兩位皇子各占“半壁”,誰都無法越界。大皇子劉琮在讀書人心目中太過蠻橫,二皇子劉璜是嫡出,而且文采斐然,以禮賢下士著稱於世。

劉璜與姚近之的姑父李錫齡一直關係莫逆,李錫齡是翰林出身,擔任過侍講學士,所以與劉璜可謂亦師亦友,早年就在朝野上下有那儲君儲相兩相宜的說法。事實上,老皇帝劉臻早就下定決心,希望嫡子劉璜能夠繼承大統,讓長子劉琮成為一國藩屏。只是劉臻病得太過突然,打亂了他原本循序漸進的安排,他必須要讓嫡子劉璜迅速掌握一支嫡系兵馬,用來掣肘南北兩邊桀驁不馴的鐵騎……當年劉臻臨終望向劉璜的時候竟然笑了,而劉璜卻沒來由慌了神色。那一刻,姚近之好像就明白了一切,只是她立即低下頭,假裝什麼都不知道。

此刻大泉女帝翻身下馬,動作無比嫻熟。姚家子弟歷來弓馬熟諳,姚近之雖然不算習武之人,但是也挽得弓,會些技擊之術,比起一般市井討生活的江湖武把式來,不會遜色。

姚家人當了皇帝,到頭來姚家親信和嫡系,除了一小撮廟堂和軍伍關鍵位置,其餘好像要處處矮人一頭。這樣的事情聽上去很是滑稽可笑,但事實如此,不得不如此。

有些時候,她不得不做那假設:是不是讓那鬼鬼祟祟修什麼仙家術法、自稱什麼龍洲道人的劉茂當了皇帝,那麼無論是姚家在史書上的千秋聲譽,還是姚家子弟撈到手的實惠,反而會更好,官帽子更大且更多?至於數代人之後,國公府姓氏裡邊還有沒有姓姚的,她姚近之一個柔弱女子還管什麼,又能管什麼?劉氏立國兩百多年,最後不就只剩下個申國公府?

姚近之眯起一雙動人至極的桃花眼眸:至於藩王劉琮,就算了,此人在水牢裡邊裝瘋賣傻,撐不了幾年。當年劉琮這個王八蛋可謂狂妄至極,如果不是嶺之始終陪着自己,她根本無法想象自己到最後是怎麼個凄慘境地,那就不是幾本污穢不堪的宮闈秘本流傳市井那麼幸運了。

姚近之一手持韁牽馬,沉默許久,突然問道:“柳湖君,聽說北晉那個擔任首席供奉的金丹劍修曾經與金璜府有舊?”

柳幼蓉戰戰兢兢地道:“回稟陛下,當初我夫君並不清楚此人的真實身份,誤以為是一位劍術不錯的江湖豪傑,才會送他幾壺蘭花釀。”

柳幼蓉生前就只是北晉北地郡城一戶書香門第出身,都不算什麼真正的大家閨秀,她這輩子做的最大膽的一件事就是與微服遠遊的鄭素一見鍾情,然後狠下心來,舍了陽壽不要,嫁給了那位金璜府君。

姚近之笑道:“人無私心天地寬。幼蓉,你別多想,我如果信不過你們夫婦,就不會讓你們倆都重返故地了。”

柳幼蓉不清楚什麼帝王心術,更不理解那些官場上的規矩,只知道皇帝陛下方才的“幼蓉”,比起先前那個“柳湖君”的稱呼更親切,所以她就鬆了口氣。而且這位水神娘娘都不知道掩飾,趕緊小心措辭,與皇帝陛下說了幾句不缺禮數的言語,無非是謝恩、感激之類的。

其實早年在蜃景城形勢最為危險的那些歲月里,姚近之給她的感覺其實不是這樣的。那時候的姚近之會經常眉頭微皺,獨自斜靠欄杆,有些心不在焉。所以在柳幼蓉眼中,還是那會兒的姚近之更好看些,哪怕同樣是女子,都會對那位身世凄楚的皇後娘娘生出幾分憐愛之心。

姚近之笑了起來。大概只有柳幼蓉這樣的單純女子,再多幾分運氣,才能真正有情人終成眷屬吧。

姚近之想着想着,便收起了笑意,最終面無表情——煩心事太多。

比如如今的大泉禮部尚書李錫齡也太過書生意氣了,沒少敲打既是家族晚輩又是官場後生的姚府尹,而且十分刻意。怎麼,是想要以此邀名?都是一部尚書了,還想當多大的官,贏得多大的聲望?是求個大泉立國以來才三人獲封的文正謚號?

邵淵然心有所動,只是依舊沒有轉頭去看姚近之:她如今的心思是越來越難測了。

姚近之想起先前來自松針湖的飛劍傳信。柳幼蓉當然沒資格翻閱密信,姚近之轉頭望向這位傻人有傻福的湖君娘娘,笑問道:“你們金璜府來貴客了,鄭府君有沒有跟你提過,有一位昔年恩人?”

密信上說金璜府來了個登門做客的青衫男子,應該是個純粹武夫,看不出真正的深淺,可能是金身境。他身邊跟着一個手持綠竹杖的年輕女子,還帶着五個孩子。

給皇帝陛下查閱的密信需要盡量言簡意賅,不可能事無巨細都寫在信上,不過松針湖那邊的存檔肯定會更加詳盡。

柳幼蓉點頭道:“是有這麼一個人,少年模樣,白袍背劍,腰間還系著一隻硃紅色酒葫蘆……”

姚近之冷着臉說道:“知道了。”而後重新翻身上馬,神色淡然,“去松針湖看看。”

柳幼蓉大為意外,好像皇帝陛下逛過了狐兒鎮一帶,就該重返蜃景城了。只不過她一個小小湖君,哪敢質疑。

姚近之抬頭看了眼天色。是誰說過日月天地兩輪眼,萬言不值一杯水?又是誰說那人間路窄酒杯寬?太多年沒去照屏峰,她都有些記不清了。

姚近之動作輕柔,抬起手指揉了揉鬢角,都不敢去觸碰眼角。她有些傷感,但是她又眉眼飛揚。她告訴自己,去了松針湖水府駐蹕,就在那邊停步。她偏不去金璜府見誰,要見面也是他來見自己。

她突然與柳幼蓉笑道:“到了松針湖,你再親自回信一封,免得讓鄭府君擔心。”

看着那團濃郁龍氣的移動方向,坐在渡船欄杆上的崔東山一手環胸,一手抵住下巴,做沉思狀。他沒來由地瞥了眼蜃景城,只覺得藏龍卧虎。原因很簡單:那裡是觀道觀那座水井的井口地界。

倪元簪只不過是離開水井的福地人物之一,所以騎鶴城才有那句好似讖語的童謠流傳開來:“青牛誰騎去,黃鶴又飛來。”不出意外,是那鄒子的手筆了。也就是這個天不怕地不怕,誰都敢算計,也誰都能算計的傢伙敢這麼調侃觀道觀的老觀主。當年還比較年輕的老王八蛋跟着先生的先生一起遊歷觀道觀那會兒,都還沒這份膽識,見着了那個臭牛鼻子老道,還得乖乖喊一聲“前輩”,然後下了一局棋。當然他贏了,所以老道長交出了那根玉簪。至於鄒子,此人最喜歡奇思異想,最擅長的就是落子不生根,所有棋子游移不定,自然生髮,好像遍地開花,最終結果卻總是他所求。鄒子比起他的師妹,道行高了何止十萬八千里。

崔東山轉過頭,望向那個還在走樁練拳的小胖子:“無敵小神拳,咱們打個賭吧?”

程朝露一趟六步走樁完畢,問道:“賭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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