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遞劍接劍與問劍(1 / 2)

第271章 遞劍接劍與問劍

姚嶺之不但將師父送出了府邸,還坐上了那輛馬車,師徒二人相對而坐。

劉宗問道:“有心事?”

姚嶺之搖搖頭,展顏一笑:“與姚氏恩人重逢,這個恩人又恰好與師父是故友,我能有什麼心事。”

劉宗笑着沒說話,開始閉目養神,一點一點溫養拳意。

大泉廟堂高層以及一些豪閥世族內部其實一直有個心知肚明的看法:沒有當年那因為一人而起的接連幾場變故,大泉王朝的國姓絕對不會從劉換成姚。

在邊境,如果不是那個年輕外鄉人路過,從北晉刺客手上救下了老將軍姚鎮,自然就沒有之後的入京擔任兵部尚書,就更沒有了姚近之的嫁入帝王家。在狐兒鎮客棧,身為大泉守宮槐的御馬監掌印李禮暴斃,三皇子劉茂元氣大傷,等於失去了半個大泉江湖的暗中支持。沒有李禮居中調度,劉茂無法服眾,江湖勢力被一個名叫劉宗的陌生供奉全盤接收。

更關鍵的是,因為獨子高樹毅的夭折,申國公高適真與劉茂漸行漸遠。高樹毅不管為何而死,終究是死在了劉茂眼皮子底下,申國公府就此對劉茂關上了大門。再加上之後的那場截殺,曾經是大泉王朝文壇領袖的書院君子王頎就此銷聲匿跡,而此人也是大皇子劉琮在蜃景城的唯一盟友。徐桐的草木庵,以及許輕舟所在的蜃景城許氏在那之後都開始與大皇子劉琮分道揚鑣。

環環相扣,最終使得二皇子劉璜順利登基,所以才有了劉琮在雨夜的那句怪話。

在劉琮看來,姚近之哪怕稱帝,也終究是個女子,所以只要她願意嫁人,大泉王朝極有可能會跟着她一起改姓。而那個年紀輕輕卻心思縝密的陳平安只要願意重返大泉,則佔據大泉不過在手掌翻覆之間。更何況劉琮與盟友當初秘密趕赴桃葉渡議事,與之後的金頂觀首席供奉蘆鷹,其實都將當時露面的青衫劍客等同於陳平安了。

只不過那場渡口秘密議事,劉宗和姚嶺之至今依舊被蒙在鼓裡。牢獄內的劉琮不說,高適真這位國公爺不說,金頂觀杜含靈不說,自然也就無人知曉了。

但是姚嶺之這麼多年來一直在心底小心翼翼藏着一個天大秘密,這件事,連師父劉宗和姐姐姚近之都不清楚。當年戒備森嚴的皇宮內出現了一襲青衫,姚嶺之起先沒有認出他,但是對方開口的第一句話就讓姚嶺之錯愕不已:“姚姑娘,一別多年,終於見面了。近之可還好?”

姚嶺之當時就直接喊出了對方的名字:“陳平安?!”

那個青衫劍客微笑點頭,伸出手指在嘴邊,輕聲道:“我馬上就走,姚姑娘只管放寬心,蜃景城有我在,萬無一失。”

姚嶺之當時鬼使神差地多嘴一句:“你真不去看看近之姐姐?”

那個從少年變成年輕男子的青衫劍客搖搖頭,微笑道:“不用了。看到你們安然無恙,我就放心了。”然後一閃而逝,在蜃景城如入無人之境。

姚嶺之到今天都覺得那是一場夢,而他所說的放心,只是自己的美夢成真。

這麼多年來,姚嶺之一直很害怕再見到那個兩次救下姚家的男人,擔心那個萬一。

因為大泉高層都清楚京城外的那座照屏峰上曾經有個喜歡遙遙欣賞蜃景城大雪風景的青衫劍客,傳聞是那托月山百劍仙之首斐然,來自蠻荒天下!

可是他如何又成了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難道是埋河水神娘娘受了蒙蔽?

可不管如何,斐然也好,陳平安也罷,救了姚家兩次,還順手救了大泉王朝一次。加上這個斐然在桐葉洲其實名聲也不壞,好像就沒出手過一次,與那個已經被文廟認可的賒月差不多。

姚嶺之眉宇間儘是哀愁神色,突然問道:“師父,你覺得陳先生是怎樣一個人?”

劉宗說道:“小年紀,老江湖,老好人,很聰明,值得託付生死。”

姚嶺之笑道:“師父,這會兒陳先生也不在你身邊,就咱們師徒二人,勞煩您老人家說幾句實在的。”

劉宗哈哈笑道:“一個有千兩銀子家底的人,總想與那有萬兩銀子的人稱兄道弟,而有萬兩銀子的人又不太願意與有千兩銀子的人打交道。卻有那足足有十萬百萬兩銀子的人不介意與有千兩甚至百兩、十兩銀子的人打交道,而且神色和善,平易近人。”

姚嶺之疑惑道:“師父對那陳平安的印象其實一般?”

“師父這不是與你故意顯擺幾句高深話語嘛,緊張個什麼勁兒。”劉宗搖搖頭,打趣道,“怎麼,你其實喜歡那小子很多年?不錯不錯,我收徒弟好眼光,徒弟看男人更是好眼光,難怪咱們能當師徒。”

姚嶺之氣笑道:“師父,多大歲數了,能不能正經點?”

劉宗撫須而笑:“你的那點心事,其實陳平安早就看穿了。那小子察言觀色和見微知著的本事極好,師父當年是親身領教過的。偷個拳,就是給他瞧幾眼的事情,輕鬆得跟吃飯似的。”

姚嶺之立即臉色慘白。

劉宗跟着神色凝重起來。自己這個開山弟子可從不會在男女一事上如此手足無措,喜歡誰不喜歡誰,其實很豪爽,所以劉宗壓低嗓音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片刻之後,劉宗沉聲道:“我會立即飛劍傳信皇帝陛下,這封信必須說得更清楚些,再不能像你先前那封信那麼含糊其詞了。而且你牢牢記住了,此事絕對不能輕易聲張。確定陳平安身份一事,說易不易,說難不難,除了碧游宮柳柔已經不能作數,大泉只要找個真正見過文聖老先生和左大劍仙的人……嶺之,這件事情,牽涉太廣,你絕對不能自亂陣腳,一個不小心,就是涉及文廟動蕩的天大風波!”

姚嶺之面無人色,咬着嘴唇,重重點頭。

柳柔走後,陳平安重新回到了姚仙之住處。

記得第一次見到姚仙之,對方才十四歲。

陳平安此次歸鄉,原本就是想要藉助桐葉洲天時確定夢境真假,姜尚真、崔東山、裴錢的先後出現,加上那封心湖密信,已經確定無誤。

既然落魄山無恙,讓他們多等幾天也沒什麼問題。但是有些事情,不會等人。

孩子們着急長大,但好像急不來。老人們匆匆老去,則肯定攔不住。

桐葉洲大泉王朝的老將軍姚鎮、寶瓶洲綵衣國鬼宅的老嬤嬤、梳水國老前輩宋雨燒,當然還有那個大髯遊俠,如兄長一般的徐遠霞。

姚仙之也奇怪,每次都想要與陳先生好好說些什麼,只是等到真有機會暢所欲言了,就開始犯懶。

陳平安問道:“大泉京城內外,有沒有什麼隱士高人?”

姚仙之搖搖頭:“我好歹是府尹,所謂的世外高人,其實都有記錄在冊。該出名的早就出名了,真有那趴窩不動隱藏很深的老神仙,我還真就不知道了。這事你其實得問我姐,她如今跟劉供奉一起掌握着大泉諜報。”

陳平安笑道:“隨口一問,不用當真。”

姚仙之問道:“是不是哪裡不對勁?我能不能幫上忙?”

陳平安說道:“真有不對勁的地方,你就幫不上忙了。行走江湖,第一宗旨,見機不妙就要溜之大吉,你小子一瘸一拐的,又跟不上我,難道還要我背着你跑路,當法袍使喚啊,有飛劍術法什麼的,你來扛?”

姚仙之無奈道:“陳先生,你別老拿一個瘸子調侃啊,當年你可不這樣。”

陳平安笑罵道:“當年你小子也沒瘸啊。”

姚仙之撓撓頭:“倒也是。”

陳平安突然說道:“你也別成天這麼臊眉耷眼的,耐心等着吧。跟你說個事,我打算以後下宗選址桐葉洲,不過要比大泉更北邊些,到時候你得空了,或者覺得邊關馬糞味道聞夠了,就去我那邊散散心。我就當為你破個例,直接給你小子一個不記名供奉噹噹。”

姚仙之猛然挺直腰桿:“當真?!”

陳平安笑呵呵道:“我當然是當真的,至於你當不當真,我還能管得着一個頭戴府尹官帽子的從一品郡王?”

姚仙之剛要打趣說當了姐夫不就完事了,陳平安好像未卜先知,府尹大人的腦袋就直接挨了一巴掌。

陳平安取出兩壺酒,丟給姚仙之一壺,然後開始自顧自想事情,在桌上時不時指指點點。

姚仙之喝着酒,問道:“是仙家術法嗎?掌觀山河啥的。”

陳平安搖搖頭:“一個臭棋簍子在隨便打譜。你喝你的。”

姚仙之看了一會兒,看不出門道,就專心喝酒,什麼都沒想,反而有些犯困。

陳平安說道:“困就回屋睡去。”

姚仙之搖搖頭:“睡個啥,也沒個娘兒們暖被窩。”

陳平安斜眼看着這個滿臉絡腮鬍的邋遢漢子。

姚仙之有些微微臉紅:“陳先生,我年紀真不算小了,又沒外人,還不許我說幾句葷話啊。”

陳平安笑道:“那麼打光棍的滋味,知不知道啊?”

姚仙之哀嘆一聲,繼續喝酒。以前陳先生真不這樣的。

陳平安則繼續盯着空無一物的桌面。

雖說是個臭棋簍子,但棋理還是略懂一二的,而且在劍氣長城那些年也沒少想。

下宗選址桐葉洲,護住太平山,以及之後的尋訪天闕峰,佔據天權位,打斷金頂觀的七現二隱。按照棋理,這屬於起手星位,棋盤上位高,注重取勢,利於圍空。

無意間找到了大泉王朝的劉宗,以及先前主動與蒲山雲草堂示好,放走小龍湫元嬰供奉以及金丹戴塬,同時又讓姜尚真幫忙,使得雙方更惜命,甚至會誤以為與玉圭宗搭上線。這些都屬於棋理上的起手小目,適合取地。

星或小目,兩者其實都契合金角銀邊草肚皮一說,棋手最終所求,都是先手之後的入腹爭正面。

金頂觀首席供奉蘆鷹則屬於陳平安的一記隨緣而走,既來之我用之的拆高,按照一般棋理,可謂狹路相逢,短兵相接,殺機畢露。只是被陳平安用得隱蔽,所以陳平安在蘆鷹那邊就一點要求,什麼都不用做,等到有需要的時候,他自然會找到蘆鷹。只要蘆鷹自己不失心瘋了找死,陳平安就能在棋盤上藉此做活。

但是大泉姚氏在將來落魄山下宗選址桐葉洲一事上,卻是需要陳平安做出某種程度上的切割和圈定,只有身邊這個姚仙之是例外。其餘的,交情歸交情,朋友是朋友;利益歸利益,買賣是買賣。有些交情其實也能做好買賣,甚至讓交情更好,但是陳平安對待大泉姚氏還是更希望雙方能夠純粹些。

當然,如果大泉皇帝是姚仙之,不是姚近之,哪怕是姚嶺之,就又會兩說了。當年陳平安懵懵懂懂,渾渾噩噩,不曉得姚近之的厲害,其實後來走過更遠的江湖,尤其是到了劍氣長城,二掌柜的酒喝得越來越多,就越來越后怕幾分。

陳平安伸手一拂袖,好像推散了棋局,猶豫片刻,才道:“仙之,劉琮和劉茂,我能見到哪個?”

姚仙之說道:“劉琮見不着,沒有皇帝陛下的許可,我姐都沒辦法去水牢,但是那位龍洲道人嘛,有我帶路,隨便見。”

陳平安點頭道:“那等下我們就去會一會潛心修道當神仙的前三皇子殿下。”

姚仙之晃了晃酒壺:“這就去?”

陳平安看了眼天色:“入夜再說。”

姚仙之好奇道:“有山上的講究?”

陳平安沒好氣道:“走夜路容易撞見鬼,算不算講究?”

姚仙之抬了抬酒壺。陳平安站起身,開始六步走樁。

其實陳平安遠遠沒有表面上這麼輕鬆。他在擔心造化窟三夢之後,自己清醒后的“第一夢”問心局,自己其實已經不知不覺就身在局中,而大泉姚氏就是關鍵所在。

比如最壞的結果,一旦崔瀺曾經接觸過劍客斐然,而斐然在蜃景城又順勢埋有伏筆和後手,就更麻煩,更無解。又比如,大泉女帝姚近之私底下接觸過斐然,甚至有過一樁被某座軍帳記錄在冊的秘密盟約。那麼今日大泉王朝和姚氏之聲譽斐然,就是未來文聖一脈關門弟子之聲名狼藉,百口莫辯。

申國公高適真,兩位藩王,或者任何一個至今還在蟄伏的“隱士高人”,都可能成為某個變數,變成陳平安的變數,再被有心人演化成整個文聖一脈的變數。

崔瀺一旦選擇與人對弈,什麼事情做不出來?崔瀺的所謂護道,幫忙砥礪道心,擱誰願意主動來第二遭?大概用崔瀺的話說就是:“這點問心程度,這種不算複雜的棋局都過不去、破不了,你陳平安怎麼當的文聖一脈關門弟子?”

他娘的,綉虎你怎麼不捫心自問,天底下有你這麼當大師兄的嗎?

先生的付出,合道三洲山河。

師兄崔瀺的謀划,為浩然挽天傾。

師兄左右的出劍,一劍光寒天下。

所有這些,陳平安作為“最無所事事”的那個小師弟,在他現身浩然天下這個太平世道之後,所有額外享受到的文脈餘蔭,都會因為他的一着不慎而被連累,再次跌入泥濘。哪怕文廟不會有任何懷疑,但是在山上山下註定會飽受質疑,只會比一本胡亂編纂、九假一真的山水遊記,一個憐香惜玉、擅長沽名釣譽的陳憑案更加不堪。

陳平安絕對不能允許自己再燈下黑了。

其實姚嶺之的那點微妙心境變化,陳平安看在眼中,沒有當面點破而已,所以姚嶺之飛劍傳信南方邊境一事絕對不簡單。而陳平安之所以沒有攔阻柳柔說穿自己的文脈身份,其實就是一種試探。姚嶺之反而更加憂心忡忡,她雖然想隱藏,卻藏得不算好。這意味着什麼?意味着姚嶺之,甚至可能是姚近之,心中有個秘密,大過了陳平安的最新身份是文聖一脈關門弟子這件事。

崔瀺問心,會讓陳平安身陷絕境,卻絕對不會真的讓陳平安身陷死地。所以桐葉洲之行會有一個姜尚真,一座太平山的修真我。

要是陳平安到了桐葉洲依舊不聞不問,直接越過太平山、金璜府、埋河碧游宮和大泉蜃景城,那麼萬瑤宗韓絳樹、仙人韓玉樹、金頂觀山水陣法的取法天象、柳柔、姚老將軍、蘆鷹、姚嶺之,都會錯過。

陳平安一邊走樁,一邊分心想事,還一邊喃喃自語:“萬物可煉,萬事可解。”

姚仙之看着練拳的陳平安,覺得玉樹臨風的陳先生不當自己的姐夫真是可惜了。

大泉王朝輩分最高的國公爺高適真如今已經老態龍鍾。去過了一趟小道觀,一駕馬車駛出蜃景城,去往城外的天宮寺。

黃昏時分,烏雲密布,馬車到了古寺山門外,有了下雨的跡象。

老管家擔任馬夫,斜背了一把油紙傘,攙扶老國公爺下車。

這些年,高適真每隔數月都會來此抄寫經文,聽高僧說法。姚近之還在當皇后的時候,也曾來此祈雨。

國公府的老管家名叫裴文月,曾經是高樹毅的拳法師父,按照大泉諜報記載,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金身境武夫。

一路上都沒有僧人接待,因為這是老國公爺訂立的規矩,入寺燒香抄經,他就只是個香客。

高適真蹣跚而行,笑問道:“到底是她心誠則靈呢,還是先帝故意為之,好讓她找個由頭出門散心?”

裴文月說道:“都有吧。”

高適真伸出手指點了點他:“老裴啊,認識你多少年了,我才發現你好像就沒做過一件錯事,沒說過一句錯話。怎麼做到的?”

裴文月說道:“少做少說,只做不得不做的事,只說應該說的話。”

高適真感慨道:“當年如果聽了你的勸,不由着他早早一個人出門,或者讓你偷偷跟着,是不是會更好些?”

裴文月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兩個老人在一間禪房落腳,天色昏暗,裴文月點燈,磨墨鋪紙。

高適真今天手腕顫抖,在紙上寫了個大大的“病”字。

病,其內為何是個丙?丙,心。多心多慮易病。

高適真看着那個大字,說道:“你曾經說過,一個人有再大的福氣都比不過有晚福,咱們那位卧病多年偏偏不死的姚老將軍就是個有天大晚福的人啊。”

裴文月答非所問,轉頭望向窗外,輕聲說道:“老爺,下雨了。”

高適真笑了起來:“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比起那兩位藩王,我已經算有晚福的人了,只要一閉眼,就立即有美謚送上門。”

一個求什麼都只差半步就可以得手的劉琮,一個美其名曰潛心修道足足二十年的劉茂。

高適真擱下手中那支剛剛蘸了飽墨的雞距筆,轉頭望向窗外。

屋外掛着兩盞燈籠,一場突如其來的驟雨,雨點大如黃豆,打得燈籠使勁搖晃,好像兩個不能入屋躲雨的可憐人,夜不能寐,就只好相互埋怨。

高適真輕聲道:“我也曾是個會擔憂雨雪太大的人,不是個只會自顧自賞景的富家子弟。記得樹毅剛記事那會兒,我陪他打完了雪仗,就告訴他,蜃景城的琉璃仙境只是我們這些富貴門庭的眼中物,天寒地凍,冬衣單薄,窮人門戶其實遭罪不輕。”

裴文月猶豫了一下,直言不諱道:“一個道理沒講透,等於沒講,甚至還不如不講。”

高適真沉默良久,點頭道:“是啊。”

窗外大雨滂沱。

“強者擅長認可,弱者喜歡否定。”

高適真笑了起來:“老裴,你一貫惜字如金,這句話卻是你難得不止說一遍的言語,與我說過,與樹毅也說過。那麼最早,又是誰說的?”

裴文月安安靜靜坐在椅子上道:“家鄉那邊的一個忘年交,他是一個不太喜歡嘴上講道理的劍客,偶爾喝高了,才會說兩句難得的正經話,所以比較讓人記憶猶新。”

“忘年交?到底是誰的年紀更大?”

裴文月言語之時依舊不忘身份職責,站起身,以兩根手指剔燈,微挑燈芯,剔除餘燼,使燈火更加明亮,這才緩緩說道:“我。”

今夜蜃景城,大街有燈市,往來如晝,無數的燈火倒映水中,好像憑空生出了無數星辰。

陳平安跟着姚仙之一路逛街去往那座小道觀,緩緩走在臨水街邊,怔怔看着水中燈火,再抬頭看了眼北方:聽說寶瓶洲中部的夜空曾經常年亮如白晝。

小道觀名為黃花觀,位於蜃景城最西邊。姚仙之帶着陳平安兜兜轉轉,最後憑藉一枚府尹印符得以進入。黃花觀是由寺廟改建,大泉劉氏歷代皇帝都極為推崇道教,雖說並不排斥佛教,只是帝王將相和達官顯貴都對佛法興趣不大,從京城到地方的大小寺廟就算建造起來,往往也是為道門作嫁衣裳。京城外那座前朝皇室敕建的天宮寺是個例外,古寺的歲數可比大泉劉氏大多了,陳平安在來的路上聽姚仙之說那位老申國公如今是天宮寺的最大香客。

大概是修不起靈官殿的關係,黃花觀大門上張貼有兩尊靈官像。姚嶺之伸手去推,一陣吱呀作響。二人跨過門檻,這位京城府尹在親自關門后,轉身隨口說道:“觀里除了劉茂,就只有兩個掃地燒飯的小道童。倆孩子都是孤兒出身,也沒什麼修道資質,劉茂傳授了道法心訣也依舊無法修行,可惜了。他們平日里呼吸吐納做功課,其實就是鬧着玩。不過畢竟是跟在劉茂身邊,當不成神仙,也不全是壞事。”

陳平安點點頭。一個能夠將北晉金璜府、松針湖玩弄於股掌之間的三皇子,一個成功幫助兄長登位稱帝的藩王,哪怕轉去修道了,估計也會點燈更費油。

陳平安沒來由說道:“先前乘坐仙家渡船,我發現北晉國那座如去寺好像重新有了些香火。”

姚仙之逐漸習慣了陳先生的跳躍想法,問道:“是那個有蓮花台的北晉古寺?北晉年輕皇帝信佛,所以這些年佛法昌盛,下旨敕建了許多寺廟。如去寺本就是千年古剎,因為廢棄太久,反而得以保存得比較完整,如今算是北晉的大寺了。前些年,有幾位高僧大德陸續奉詔住在如去寺,香火一下子就好起來了。”

“那叫住錫。”陳平安先笑着糾正,然後又問,“有沒有聽說過裡面有一個年輕容貌的僧人,不過真實歲數肯定不小了,從北邊遠遊南下,佛法精妙,與牛頭一脈可能有些淵源?不一定是住錫北晉,也有可能是你們大泉或是南齊。”

姚仙之想了想,搖頭笑道:“反正我是沒聽說。北晉南齊如今那些名氣大的僧人好像都上了歲數,還是那句話,得問嶺之和劉供奉。我對牛頭一脈的佛門法統完全不清楚,陳先生還懂這個?巧了,我們皇帝陛下對佛法也很精通,你倆肯定有的聊。”

陳平安點頭道:“有機會是要問問劉供奉。”

陳平安第一次遊歷桐葉洲,誤入藕花福地之前,曾經路過北晉國如去寺,就是在那裡遇到了蓮花小人兒。之後在一座深山野林的僻遠山頭,陳平安見着了一個失心瘋的小妖精,反覆呢喃一句傷心話。當時陳平安沒多想,後來在書簡湖當賬房先生,出門遠遊,在梅釉國遇到了一位枯坐石崖洞窟中的白衣僧人,還瞧見了一隻心猿攀緣崖壁間。不承想當年見到的山澤小精怪,竟然會牽扯到一場緣法。

陳平安與僧人請教過一番佛法,身在寶瓶洲的僧人除了幫忙指點迷津,還提起了“桐葉洲別出牛頭一脈”這麼個說法,所以在那之後,陳平安就有意去了解了些牛頭禪,只不過一知半解,但是僧人關於文字障的兩解讓陳平安受益不淺。

一個頭戴遠遊冠,手捧拂塵,腳踩雲履的年輕道人走出清凈修行的廂房,瞥了眼姚仙之就不再多瞧,而後直愣愣盯住那個青衫長褂的男子,片刻之後,好像終於確認了他的身份,釋然一笑,一甩拂塵,打了個稽首:“貧道拜見陳劍仙、府尹大人。”

陳平安拱手還禮:“見過龍洲道人。”

姚仙之懶得還禮,忍着笑。就這倆,一照面竟然沒打起來,不愧是修道之人。

姚仙之想要摘下腰間酒葫蘆,準備飲酒看熱鬧,結果被陳平安拍了拍胳膊。

陳平安道:“等會兒進了屋再喝。”

姚仙之不明就裡,還是放下了酒葫蘆。

劉茂聽到這句話后,苦笑搖頭:“陳劍仙,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姚仙之愣了半天,愣是沒轉過彎來:這都什麼跟什麼?陳先生進入道觀后,言行舉止都挺和善啊,怎就讓劉茂有此問了?

劉茂是真沒把一個只會意氣用事的京城府尹放在眼裡,無論是曾經的藩王,還是黃花觀的現任觀主,面對這個好似官場雛兒的姚仙之,給個道門稽首足夠了,雙方還真沒什麼好聊的。自己說道法、談修行,府尹大人又聽不懂,純屬對牛彈琴;府尹大人與自己說那廟堂事,則犯不着,而且太忌諱。至於自己為何能夠在此修道多年,當然不是那姚近之念舊,心慈手軟,婦人之仁,而是朝堂形勢由不得她順心遂意。大泉劉氏,除了先帝臨陣脫逃、避難第五座天下一事,其實沒什麼可以被指摘的。說句實在話,大泉王朝之所以能夠且戰且退,哪怕接連數場大戰,南北數支精銳邊騎和各路地方駐軍都戰損驚人,卻軍心不散,最終守住蜃景城和京畿之地,靠的還是大泉劉氏立國兩百年,一點點積攢下來的豐厚家底。

當然,也是靠着劉氏這份祖蔭,才有了監國有功的藩王劉琮卧病不起,有了劉茂的寄人籬下,守着一座小道觀,過得還算安穩。逢年過節,黃花觀的青詞綠章、三官手書、符籙都會按時定量送往皇宮。傳聞一些個念舊的前朝老臣每當瞧見那些手書符籙,都會忍不住垂淚涕零。據說還有些言語無忌的年邁老人,與老友喝高了,說哪怕為了多看一年的符籙,也要多活一年。

這就是儒家聖賢一直苦口婆心說的那個道理,名言事的正順成。天底下連那無根浮萍一般的山澤野修都會盡量求個好名聲,還能有誰可以真正置身事外?

這些個小道消息,都是高適真今天與劉茂在正屋閑聊時透露的。

陳平安打趣道:“今天的黃花觀龍洲道人,用同樣的一個道理,打了當年狐兒鎮三皇子殿下的臉。”

劉茂沉默片刻,點頭道:“修行路上,若是半點不讓,要麼被身後人趕上起衝突,要麼撞上身前人添誤會,結果都是那萬一。如此一來,確實不美。”

陳平安嘖嘖道:“龍洲道人果然修心有成,二十年辛苦,除了已經貴為一觀之主,更是中五境的地上真人了。心境亦是不同以往,道心境界兩相契,可喜可賀,不枉費我今天登門拜訪,彎來繞去的五六里夜路可不好走。”

劉茂一笑置之,修養極好。

一個小道童迷迷糊糊打開屋門,揉着眼睛問道:“師父,大半夜都有客人啊,太陽打西邊出來啦?需要我燒水煮茶嗎?”

劉茂點頭笑道:“沒事,師父自己招待客人。你們倆別忘了子時吐納的課業。”

小道童瞧見了兩個客人,趕緊稽禮。今天道觀也怪,都來兩撥客人了。不過先前兩個年紀老,現在兩個年紀輕。

陳平安笑着點頭致意,沒來由想起了青峽島住在賬房隔壁的少年曾掖。

小道童猶豫了一下,輕聲道:“師父,一個時辰太久了,能不能只吐納半個時辰啊?”

劉茂搖頭笑道:“不行,雖然修道不靠死板功夫,但是不肯下苦功夫,就更談不上修道了。先後有別,此間道理,多多體悟。”

小道童“哦”了一聲。若非今夜有客人臨門,孩子還是要與師父軟磨硬泡一番的,既然有外人在場,就給師父一個面子好了。

劉茂推開自己那間廂房的門,陳平安和姚仙之先後跨過門檻,劉茂最後步入其中。

陳平安打量起這間屋子,一排靠牆書架,牆角有花幾,供有一小盆菖蒲。一張書案,一把老舊椅子。桌上除了一部合攏的《黃庭經》,還有一卷攤開的《靈飛經》。劉茂先前應該是正在抄書,紙上筆墨尚未完全乾涸。

劉茂歉意道:“道觀小,客人少,所以就只有一把椅子。”他看了眼姚仙之,“陳劍仙與貧道都是修行中人,屋內就府尹大人一個當官的,不用太過拘禮,坐着喝酒便是。”

姚仙之總覺得這傢伙是在罵人,只是見陳先生沒說什麼,他也就大大方方從劉茂手中接過椅子,落座飲酒。

喝着喝着,府尹大人終於回過味來。因為陳先生眼中沒有什麼龍洲道人,只有一座道觀,所以進了劉茂修道坐忘的屋舍,姚仙之就可以隨便喝酒。甚至喝酒本身就是一種提醒,堅信劉茂不是什麼道士,依舊是那個曾經的三皇子殿下。陳先生禮敬的是一座黃花觀,是大與小從不在道觀規模的道法,而不是什麼龍洲道人劉茂。難怪劉茂方才會說陳先生是在咄咄逼人,還是有點腦子的。

陳平安繞到案后,點頭道:“好字,讓人見字如聞鶯歌百囀之聲。等三皇子躋身上五境,說不定真有文運引發的異象,一群鶯從紙上生髮,振翅高飛,從此自由無拘。”

劉茂搖搖頭,當句玩笑話去聽。上五境,此生休想了。辛苦修行二十載,依舊只是個觀海境修士。

兩支雞距筆專門用來抄寫經書,筆端附近分別篆刻有“清幽”“明凈”小楷。筆架上還擱放着一支長鋒筆,銘刻有“百二事集,技甲天下”,一看就是出自製筆大家之手,大概是除了某些善本之外,這間屋子裡邊最值錢的物件了。

陳平安瞥了眼那部《黃庭經》,忍不住翻了幾頁。好傢夥,玉版紙質地,關鍵是傳承有序,藏書印、花押多達十數枚,幾無留白,是一部南齊國武林殿聚珍版。此經本身在道家內部也地位崇高,位列道家洞玄部,有“三千真言,直指金丹”的山上美譽,也被山下的文人雅士和清談名家所推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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