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無邊風月(1 / 2)

第274章 無邊風月

一行人步行離開仙游縣城,在山水僻靜處,姜尚真抖了抖袖子,先將那撥孩子都收入袖裡乾坤,再與陳平安和裴錢御風去往那條雲舟渡船。

其實渡船離青芝派山頭不過三百里,只不過仙人障眼,就憑那位喜歡清凈修行的觀海境老神仙,估計瞪大眼睛找上幾百年都不成。

渡船此行北去,自然會路過那條在雲林姜氏家門口入海的大瀆。

陳平安走到船頭,俯瞰那條蜿蜒如龍的大瀆。

姜尚真和裴錢來到身邊,裴錢輕聲道:“師父,那個王朱好像在海底某處秘境內閉關,有破境的跡象了。”

陳平安點點頭。

稚圭作為世間唯一一條真龍,彙集無數氣運在身,早年還是仙人境瓶頸的時候就可以當半個飛升境看待了,所以才能與那緋妃捉對廝殺一場,在老龍城戰場還能挨了袁首的傾力一棍都只是受點皮肉傷,卻不曾真正傷及她的大道根本。

姜尚真趴在欄杆上唏噓不已:“如果不是還有個淥水坑青鍾夫人得到文廟封正的雨師一職,統率所有陸地之上的蛟龍之屬,分去了一部分浩然水運,不然王朱這小娘兒們一旦出關躋身飛升境,就真要無法無天了。”

陳平安眼神晦暗不明,說道:“她一向擅長趨利避害,何況對她的天然壓勝之人只會走一個又來一個,反正不管是誰,肯定一直都會有的。”

姜尚真說道:“就數你那條泥瓶巷讓人走得最提心弔膽。不談山主,就說宋睦,如今就在陪都,他的婢女更是一條即將躋身飛升境的真龍。祖宅在那邊的老曹家,曹曦、曹峻一門兩劍仙。顧璨在白帝城這會兒也混得風生水起,據說前些年第二次下山歷練,追着一個野修出身的玉璞境講了好幾年的道理,每天邊廝殺邊絮叨,差點沒把人逼瘋,最後竟然陪着顧璨一起回了白帝城。”

陳平安問道:“不是那玉璞境野修忌憚白帝城,或是早就垂涎白帝城的道法?”

姜尚真搖搖頭:“還真不是,就只是道心熬不過顧璨。”

陳平安默不作聲。只說耐心一事,其實當年三人當中,一直就是年紀最小的顧璨最好。

一想起曾經的小鼻涕蟲就想起劉羨陽,想起劉羨陽就立即想到一個不認識的賒月,瞬間岔開念頭,去想那個對劉羨陽好像有點想法的司徒龍湫。想起了這位玉笏街的龍門境瓶頸劍修,就難免想起劍氣長城的新舊各五絕,繼而又想起包括裴旻在內的浩然三絕,再想起崔瀺的浩然錦繡三事。一想到這個“辛苦護道問心局”的大師兄,陳平安就立即迴轉心念,重新想那五絕……

阿良的“賭品最好”“唾沫洗頭”,老聾兒的“是人就說人話”,陸芝的“國色天香”,米大劍仙的“自古深情留不住”,司徒龍湫的“我發誓是真事”,顧見龍的“容老子說句公道話”,董黑炭的“花錢如流水”,王忻水的“打架之前我可以,打架之後算我的”……陳平安也趴在欄杆上,清風拂面。

姜尚真突然說道:“念頭一事,要注意了。一旦真正顯化為心猿意馬,等於是半個化外天魔。我雖然沒有經歷過這種事情,但是上了山的傻子都知道,很麻煩的。”

陳平安點點頭:“在改。”

這是在劍氣長城太久遺留下來的後遺症,修力還稍微好點,修心一事,自古就是雙刃劍。陳平安又不想走楊凝性的斬三屍路數,太過靠近道門。但是曾經有一位山中僧人與陳平安明確說過,研習佛法,並非逃禪。有了這句話,陳平安就要放心許多。所以之前與姚仙之詢問那位“年輕”僧人是否住錫桐葉洲某座寺廟,其實就是陳平安想要主動尋求破解之法,最好是能夠幫助自己直指本心。牛頭禪一脈的佛法,只是一句“青青翠竹儘是法身,鬱郁黃花無非般若”還是不夠,哪怕陳平安藉此延伸悟出、在雲窟福地黃鶴磯岸邊道出的另外一句“蓮花不落時,般若花自開”,依舊是不夠。

陳平安突然抬頭看了眼天幕,再低頭順着那條大瀆,一直往寶瓶洲中部望去,說道:“我走一趟大瀆祠廟,在陪都附近會合。”

姜尚真說道:“山主的甩手掌柜當得出神入化了。”

裴錢問道:“我跟師父一起?”

陳平安搖頭笑道:“御劍極快,你跟不上。”

裴錢點點頭。

陳平安伸出雙指,向前一抹:“走。”

長劍出鞘,風馳電掣,直衝雲霄。

陳平安雙膝微蹲,一個衝天而起,整條雲舟渡船都隨之一沉,竟是直接下降了數十丈,墜入一大片雲海中。

裴錢仰頭望向師父一閃而逝的方向,很快就竭盡目力也不見蹤跡,撓撓頭:“確實跟不上。”

姜尚真笑道:“劍仙的意氣,止境武夫的體魄,傾力御劍,你畢竟還是山巔境,能跟上就奇怪了,不然你師父如何能夠問劍裴旻。”

裴錢好奇問道:“如果你當時趕上了我師父的那場問劍,再加上小師兄?”

師父是玉璞境劍修、止境武夫,姜尚真是從飛升境跌境的仙人境劍修,小師兄是仙人境瓶頸。

師父就不用多說半句了,其餘二人都極其擅長廝殺與……逃命。術法、神通、法寶,以及壓箱底的本事更是極多。如果那裴旻不是劍修,只是一位尋常的飛升境練氣士,裴錢都根本不用問這麼個問題,落在師父三人手裡,不是被活活打死,就是被慢慢耗死。

結果姜尚真說了與崔東山幾乎如出一轍的言語:“保命有保命的辦法,拚命有拚命的打法。”

裴錢趴在欄杆上眺望遠方:“姜宗主,謝了啊。”

姜尚真望向遠方,笑道:“謝我趕去蜃景城?”

裴錢搖搖頭:“感謝你的雲窟福地,讓我早些遇到了師父。”

姜尚真嘆了口氣。自己能夠跟上年輕山主的念頭,還真追不上裴錢的想法。

裴錢神色淡然:“姜宗主,以後如果有你不適合出手的人,與我說一聲,我去問拳。但是你必須保證不告訴我師父,以及師父萬一事後知道了也不會太生氣。”

姜尚真笑容燦爛道:“一言為定!”

裴錢笑眯起眼。

姜尚真突然鬼鬼祟祟地問道:“我怎麼聽說劉幽州對你有那麼點想法啊?”

裴錢一臉疑惑,然後搖搖頭:“不會吧。誰這麼缺心眼,瞎傳消息,我跟他只是在雷公廟見過一次,都沒聊天。反正瞧着傻了吧唧一人。”

裴錢是真心覺得這種事情不可能,喜歡她做什麼,又長得不好看。

對於皚皚洲劉氏,裴錢唯一的印象就是有錢,獨自遊歷大端王朝的時候,裴錢就切身體會到了這件事。至於那個劉幽州,當時他身上的竹衣法袍瞧着賊值錢。

天幕處,一襲青衫御劍懸停,陳平安雙手籠袖俯瞰人間。

可惜如今的寶瓶洲,再無文廟聖賢坐鎮天幕。

陳平安一步跨出,身形墜向大地,長劍自行歸鞘。

離着大瀆祠廟還有十數里,一襲青衫飄然落地。

官道上車水馬龍,陳平安走在大瀆之畔,撤去障眼法,轉頭笑道:“失禮了,許先生。”

身邊憑空出現一個橫劍身後的男子,微笑點頭道:“我就說誰的膽子這麼大,敢這麼從天上直不籠統掉下來。”

墨家遊俠,劍仙許弱。

陳平安作揖行禮,許弱抱拳還禮。

二人一起走向齊瀆祠廟。

陳平安問道:“林守一還當著廟祝?”

許弱搖頭道:“不趕巧,林守一剛卸去祠廟職務,回了山崖書院,馬上就要擔任副山長了。”

陳平安問道:“山崖書院的新任山長也有了?”

許弱“嗯”了一聲。陳平安已經遞過一壺月色酒,許弱自然而然接過酒壺,喝了一口,說了句“好酒”,道:“是觀湖書院的一位大君子。陳平安,你不會有芥蒂吧?”

陳平安笑道:“這話從何說起,沒有的事。”

許弱將陳平安一路送到齊瀆祠廟門外的廣場上,半開玩笑地以心聲道:“你我之間,喝酒就好,最好別問劍。”

陳平安笑着點頭:“很難。”

許弱轉身離去。在一般人眼中,這位墨家遊俠就只是個懶散漢子。

陳平安正了正衣襟,獨自走向祠廟大門,又突然停下腳步,轉頭望向一行三人。

熟人居多:曾經的泥瓶巷鄰居宋集薪,如今的大驪藩王宋睦;杏花巷馬苦玄;還有個不認識的年輕地仙,是劍修無疑,但是身上的武運有點不同尋常,可能是那個被馬苦玄說成是“一個半朋友”裡邊的半個朋友,真武山劍修余時務。此人好像還被譽為寶瓶洲的“李摶景第三”,因為“李摶景第二”的稱號曾經落在了風雪廟劍仙魏晉的身上,只不過聽說如今魏晉已經是大劍仙了,這個原本是稱讚魏晉練劍資質極佳的說法好像變成了罵人,就只好舊事不提。

馬苦玄嘖嘖道:“第三場架讓我等了二十多年,陳平安,你可以啊。”

陳平安轉過身,面對那三人,笑眯眯道:“年輕候補之一,我可惹不起。”

余時務停下腳步,舉起雙手:“神仙打架,別捎上我。”

宋睦與此人並肩而立,點頭道:“一樣。”

馬苦玄依舊向前走去,眼神炙熱:“蠻荒天下的賒月,青神山的純青,少年姜太公許白,一個年輕十人之一,兩個候補,我都領教過了,一般般,很一般,名不副實,只配分勝負,不配分生死。”

陳平安笑道:“那我就跟你分勝負?好像剛好三場都是。先說好,事不過三,好好珍惜最後一次機會。”

馬苦玄停下腳步,雙手十指交錯,輕輕下壓:“去哪裡打?”

陳平安說道:“今天就算了,之後是去真武山還是落魄山,都隨你。”

馬苦玄微笑道:“不如就在這裡?”

陳平安沉默片刻,驀然而笑,雙手籠袖,重複先前那半句:“今天就算了。”

宋睦走向陳平安:“介不介意一起?”

陳平安沒說話,最終二人一起走向祠廟大門,拾級而上,跨過門檻。

他真正忌憚之人不是馬苦玄,而是那個打定主意作壁上觀的余時務。但他也不是忌憚這個年輕劍修的修為境界,而只是習慣了擔心山上的萬一就是一萬。

馬苦玄和余時務留在了門外,後者微笑道:“分勝負的話,好像打不過。”

馬苦玄知道余時務的脾氣,還真不是含沙射影或者煽風點火,這半個朋友,要麼不說話,要麼說實話。

早年馬苦玄剛去真武山那會兒,最討厭的,就是這個口無遮攔的余時務,只不過在山上待久了,反而討厭不起來。如果按照輩分,年紀不大的余時務還是馬苦玄的師伯祖。簡單來說,余時務就是真武山山主的師伯,至於小小年紀,怎麼來的輩分,屬於天上掉下來的。許白當年之所以會去往真武山,就是跟着那兩位分別姓姜、尉的兵家老祖先後蒞臨下宗風雪廟和真武山。而余時務喊那兩位中土神洲的兵家祖師爺,都只是一聲“師伯”“師叔”。

一場裹挾兩座天下的大戰過後,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落幕之人無數,同時爭渡、崛起之人也極多。但最終是誰獨佔鰲頭,馬苦玄還沒跟那個傢伙打第三場架,是自己還是他,不好說,但是馬苦玄已經可以肯定,絕對不會是賒月、純青和許白了。至於身邊的余時務,身為一個練氣士卻太過依賴武運了,而且胃口太大,只能靠等,哪怕兵家為了應對那場大戰得了文廟的默許,破例給了余時務兩份武運,依舊還差兩份才能補齊,如今大戰都已落幕,這傢伙就只能繼續乾瞪眼了。估計這些都是那隻綉虎的算計,中土文廟和兩位兵家祖師爺都只能捏着鼻子認了。

馬苦玄和余時務走到大瀆水邊,馬苦玄嚼着草根,雙手抱住後腦勺,余時務坐在一旁感嘆道:“陳平安好像看出我的根腳了,不愧是一位登頂武道的止境武夫。”

馬苦玄笑道:“又不是十一境。”

余時務勸道:“馬苦玄,聽我的,這一架,真別打。”

馬苦玄後仰倒去,蹺起二郎腿,扯了扯嘴角,道:“你真以為我不找他,那傢伙就不來找我?”

余時務疑惑道:“你一直不喜歡講家鄉事,我以前也不好奇這些,難道你跟陳平安有解不開的恩怨死結?”

馬苦玄吐出那根嚼爛的野草,開始閉目養神,沒有給出答案。有些老皇曆,翻是翻不過去的,得有人去撕掉。

緩緩走在祠廟內,宋睦笑問道:“那三本書什麼時候還給我?”

先前二人都各自請了三炷香,祠廟內人頭攢動,處處都顯得有些擁擠。

陳平安說道:“我又沒拿。”

宋睦氣笑道:“陳平安,做人能不能敞亮點?”

當年齊先生留給宋集薪六本書,其中三本儒家書籍:《小學》《禮樂》《觀止》,三本雜書:術算《精微》、棋譜《桃李》、文集《山海策》。宋集薪當初與婢女稚圭一起離開驪珠洞天,跟隨宋長鏡去往大驪京城,在泥瓶巷宅子裡邊留下了前三本,只帶走了三本雜書。

陳平安說道:“我確實沒拿,如果書本長腳了,你自己找去。提醒一句,問問身邊人,別燈下黑。”

宋睦將信將疑。

陳平安說道:“那三本書,如今在大驪市價多少,我不清楚。當年市價多少,是你不清楚,所以有沒有,其實一直沒兩樣。那本《小學》,當年連同大驪、大隋和黃庭國在內,我找到了總計八個版本,最貴的六十五文,是在紅燭鎮,最便宜的三十六文,是在大隋京城。我沒必要拿你的書,書上寫了什麼,我在二十多年前就倒背如流了。如果大驪陪都的《小學》價格還是比別的地方更貴,那麼我奉勸你一句,你這個當藩王的,以後走夜路小心些。”

宋睦嘆了口氣,隨即笑道:“你的話好像比以前多了些。”

這個曾經的泥瓶巷同齡人就是個挨打不喊、吃苦不喊,喜歡成天當啞巴的悶葫蘆。

陳平安跨過齊瀆祠廟的大門后就不再雙手籠袖,神色淡漠:“也看地方。”

宋睦突然故意說道:“要不要我幫忙清場?好歹是個藩王,這點能耐還是有的。那位廟祝其實已經認出我了,我與他打聲招呼去?”

果不其然,那個青衫背劍的昔年鄰居明顯忍了忍,還是一個沒忍住,以心聲罵道:“你他媽的腦子是不是有病?”

只不過陳平安很快就沉默下去。

宋睦笑了起來:“跟以前好像也沒啥兩樣,先前差點就要認不出來,這會兒好了,還是很熟悉。”

在祠廟主殿外的廣場上,陳平安停下腳步,轉頭問道:“要不然等你先說完?”

宋睦搖搖頭:“沒了,跟你聊這麼多,你煩我也煩,敬香過後,各走各路。”

祠廟內熙熙攘攘,來這裡虔誠燒香的香客很多。

宋睦率先點燃三炷香,只是面朝大殿,作揖敬香,拜了三拜,就將左手香火插入一座大香爐。至於去往大殿內磕頭禮敬,無論是宋睦的大驪藩王身份,還是曾經的學生身份,都不合適,也不需要。

而右手持香的陳平安點燃香火后,往三個方向各自拜了三拜,與宋睦恰恰相反,唯獨沒有面朝主殿祭拜神像,以右手將香火輕輕插入香爐,走到主殿正前方,頭別玉簪的一襲青衫作揖后久久不起。

祠廟門外的那條大瀆,人間年復一年的春風融融,故而又是一年楊柳依依,草長鶯飛。年復一年的春風去又回,第一次離鄉遠遊時的十四歲草鞋少年,在這一次的遠遊又歸鄉時,不知不覺就走過了四十歲。

龍鬚河畔的鐵匠鋪子,劉羨陽今天依舊曬着太陽。

他沒有跟隨師父去往京畿之地,依舊留在這裡每天偷懶,睡覺,坐椅子上打盹,嗑瓜子,再打盹,又睡覺,周而復始,唯一的例外,就是陪着那個圓臉的棉衣姑娘閑聊幾句。圓臉姑娘喜歡發獃,不太喜歡說話,坐在屋檐下,為了與劉羨陽劃清界線,兩人椅子中間擺滿了小竹椅和小木凳,只有在劉羨陽大罵某人的時候,圓臉姑娘才會點點頭。所以劉羨陽就奇了怪了,這個脾氣好到了一定境界的賒月姑娘,對那馬苦玄都不怎麼記仇,為啥對陳平安那麼苦大仇深的,感覺差點就要扎草人了。

其實龍泉劍宗的祖師堂都已經搬走了,但劉羨陽還是願意在這裡躲清靜。

這些年,小鎮和西邊大山變化挺大的,除了自家宗門北遷,楊家鋪子後院也沒人了。於是陳平安那小子就成了龍州地界最大的地主,山頭大半歸他,山下大半歸了那董水井。只可惜董水井辛苦賺錢,到最後竟然還是沒能抱得美人歸,得知某個消息后,與趕回家鄉的林守一,倆失魂落魄的可憐蟲狠狠喝了一頓酒,先是相互罵,然後一起罵俱蘆洲的某個讀書人,好像是花翎王朝姓韓的,不知道怎的就成了李柳的夫君。然後林守一和董水井再相互對罵,連酒杯都摔了,因為當時劉羨陽就坐在酒桌上蹭酒喝。

等到李柳跟她爹娘再加上夫君一家四口從俱蘆洲返回家鄉小鎮,董水井和林守一反而屁都不敢放一個了。早先在酒桌上說得好好的,一個比一個英雄好漢,一個揚言要用錢活活砸死那個姓韓的王八蛋,一個口口聲聲說只要見着了那個姓韓的,就要按在地上往死里踩。虧得劉羨陽好心好意與那個姓韓的一番稱兄道弟過後,就立即給董水井和林守一各自飛劍傳信一封,結果他娘的連個回信都沒有。

所以第二封信就懶得寄了,因為劉羨陽其實一眼就看出來了,那個大病一場的李柳好像是在斷絕紅塵,償還某種山上的債。只是那個讀書人也絲毫不介意這些,好像有個道侶名分就心滿意足了。

痴情種啊,真是同道中人啊,所以一來二去的,劉羨陽就跟那個俱蘆洲一等一的世族子弟當了朋友。於是讀書人就又知道了有兩個名叫董水井和林守一的傢伙隨時隨地都會套他的麻袋,在小鎮這邊人生地不熟的,每天都戰戰兢兢,不太敢出門,偶爾壯起膽子來找劉羨陽,說這種不可強求的隨緣事情真心怨不得他。

怨是真怨不得,理是這麼個理,只是你韓澄江明明是個文弱書生,說這話的時候,嘴巴別咧那麼大啊。於是劉羨陽覺得這種事情還是三個當事人坐在一張桌上說開了比較好,換了措辭,寄出去第二封信,與那倆傷心人說了,韓澄江打算跟你們打開天窗說亮話,要在酒桌上碰個頭,再加上他劉羨陽這個只勸酒不勸架的和事佬,剛好四個湊一桌。

可惜董水井只是繞路來了鋪子這邊喝了半天的悶酒,最後搖搖晃晃離開,只說不欺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林守一後來也偷偷來了,坐在竹椅上悶不作聲,嗑了半天的瓜子,最後與劉羨陽問了幾句關於韓澄江的事情,也一樣沒敢去小鎮最西邊的那座宅子,只說他沒臉揍一個下五境練氣士。

化名余倩月的圓臉姑娘賒月雖說兩次都坐得遠遠的,可她其實一直豎起耳朵聽。她覺得那個韓澄江挺不錯的啊,修為境界什麼的,跟女子喜不喜歡一個人關係又不大。不過她也覺得董水井和林守一確實挺可惜的,只是既然那麼早就喜歡李柳了,早就該說的,喜歡誰挑明了,哪怕對方不答應,好歹自己說了,還會繼續喜歡對方,萬一對方答應,不就相互喜歡了嗎,怎麼看都不虧。她越想越覺得自己有道理,只可惜自己對那男女情愛沒啥興趣,可惜了這麼個好道理。

今天她坐在一頭的竹椅上,吃着些從壓歲鋪子打折買來的糕點,頭也不轉,含糊不清道:“劉羨陽,要是那個傢伙回了家,你真能跟他好好講道理?他也會聽你的?”

劉羨陽剛剛睜開眼睛,笑道:“余倩月,跟你說幾遍才肯信啊,天底下,除了寧姚,就只有我能讓他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真不吹牛。”

賒月嘆了口氣:得嘞,你們這些讀書人的話,果真還是信不得。

要說打不還手,賒月勉強能信劉羨陽幾分,可罵不還口……就這劉羨陽,就那陳平安?

劉羨陽問道:“你既然這麼怕他,怎麼還留在這兒?”

賒月當然有自己的道理,緩緩道:“書上不都說,天底下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嗎?”

劉羨陽無奈道:“你還真信啊?”

賒月呵呵一笑,不再說話。你也真信啊,這麼傻憨傻憨的,還能讓那傢伙罵不還口?你劉羨陽怎麼不騙鬼去?

劉羨陽靠着椅背,抬頭望向天幕。那本祖傳劍經,開篇有那“百年三萬六千場,擬挈乾坤入睡鄉”的說法,他一開始沒當真,後來才發現很是貨真價實。百年之內,只要修行之人足夠勤勉,是真能在夢中遠遊那三萬六千次古戰場的。置身其中,劉羨陽的心神隨同夢境越走越遠,就像沿着那條光陰長河一直走到源頭。

劉羨陽前些年之所以與阮秀有那場問答,就在於劉羨陽認出了她,以及李柳,還有楊老頭。無數的遠古神靈一尊尊相繼隕落在戰場上,但有那麼十數位,不但始終屹立不倒,甚至絕大多數好像都能夠察覺到劉羨陽的存在,只是都沒有太在意,或者無法在意。其間有那浩浩蕩蕩遮天蔽日的蛟龍,身軀龐大,遊走在璀璨星河當中,結果被一位高坐王座的巍峨存在驀然現出法相,伸手攥住一顆鮮紅星辰,隨意碾壓打殺殆盡。

又曾經在一處戰場上,其中一個金光奪目、身形模糊的高大持劍者身邊盤腿坐着一個披掛金色甲胄的魁梧巨人,在神靈與大妖皆屍骸遍地的戰場上隨手斬殺大妖,隨手抵擋那些彷彿能夠開天闢地一般的神通。那兩尊至高神靈,前者甚至饒有興緻地望向劉羨陽,好像在與他說一句:“小傢伙,真是不怕死,可以不死。”

持劍者伸手攔住了那名就要起身的披甲者,下一刻,劉羨陽就被迫退出了夢境,大汗淋漓,以至於每天練劍從不停歇的劉羨陽,唯一一次,整整半個月,每天就睜大眼睛,連眼皮子都不敢合上,就為了讓自己不打盹不入睡不做夢。

劉羨陽望向那座神秀山,賒月嘆了口氣:“想那些做什麼,與你又沒啥關係的。”

劉羨陽苦笑道:“怎麼沒有啊,差點就跟宋搬柴一起……”

賒月瞪眼道:“找死啊,可以想,能說嗎?真不怕那因果牽扯啊?萬一,我是說萬一啊,下次還能再見面,她一根手指頭就碾死你這種小金丹……”她趕緊停下話頭,大概是覺得自己這個說法比較傷人,擺擺手,滿臉歉意地改口,“金丹,劍修,還是瓶頸,其實很厲害了啊。”

劉羨陽點點頭,雙手揉了揉臉頰。大師姐哎,秀秀姑娘哎。

吃掉某個“李柳”的阮秀,打碎一座飛升台,又開啟另外一座飛升台,由她率先開天與登天。她身邊站着一個蠻荒天下的文海周密,單獨一人,與她並肩而立。在那之後有數位跟隨,最後又有數十位劍修。

龍泉劍宗,神秀山,崖刻“天開神秀”四個大字,常年雲遮霧繞,那麼從人間抬頭望去,就是“秀神開天”。而那個變得很陌生的青衣女子登天之後,她雙手繞后,緩緩解開那根馬尾辮,最後看了一眼人間,就此離去。

宋睦站了一會兒就轉身默默離開,就像他自己說的,兩個泥瓶巷當鄰居多年的同齡人其實沒有太多好聊的,打小就相互看不順眼,從來都不是一路人。只是估計兩人都沒有想到,曾經只隔着一堵院牆,一個大聲背書的“督造官私生子”,一個豎起耳朵偷聽讀書聲的窯工學徒,更早的時候,一個是衣食無憂、身邊有婢女操持家務的公子哥,一個是經常餓肚子,還會偶爾幫忙提水的草鞋泥腿子,會變成一個浩然第二大王朝的權勢藩王,一個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

宋睦忍不住抬頭看了眼天色。不知道當年那些曾經灑落在泥瓶巷裡的陽光和月色,會不會覺得那趟人間遠遊不虛此行?

宋睦緩緩而行,與陳平安不告而別,原本像是一棵生長在稻田裡的稗草,路人不會多看幾眼,可因為當鄰居的關係,約莫十年的打交道,所有的童年、少年光陰都給了那棟宅子,那條狹窄小巷,宋睦實在看得煩了。時至今日,事到如今,好個自小刺頭深草里,而今漸覺出蓬蒿,與他又有什麼關係?

不承想陳平安長揖起身後,喊住了宋睦,宋睦轉頭問道:“有事?”

陳平安走到他身邊:“大瀆祠廟有沒有給香客住宿的屋舍,有的話,你幫我要一間。”

自己趕路快,姜尚真那條雲舟渡船估計最早也要明天正午時分才能趕到大驪陪都附近的仙家渡口春風渡。

宋睦點頭道:“看在老龍城藩邸某本嶄新冊子的分上,我幫你開這個口。”

老龍城戰場曾經因為一撥古怪妖族修士,傷亡意外地大,大驪藩邸的文秘書郎翻檢了無數大驪檔案秘錄都未能找出對方的根腳,最後是憑藉一本並未記載出處的冊子迅速勘驗出了‘夢魘’和‘竊臉人’的身份,得以扭轉戰局,不然大驪修士的戰損會極大。後來那本冊子,宋睦傳令下去,老龍城當天就刊印出來數千本,廣為流傳,參加過老龍城戰事的山上修士幾乎人手一本。再後來,憑藉這部詳細記載了百餘種妖族旁門修士的冊子,各洲找出了不少隱匿在山野市井的狡猾妖族。一本無名冊子,被後世修士譽為《搜山錄》,雖無法媲美更早的那幅《搜山圖》,但也能夠為後者查漏補缺。

陳平安只當不知道什麼冊子。

宋睦看着這個面無表情的昔年鄰居,大概是這副模樣瞧着太像小時候了,他就忍不住來氣,習慣性就非要嘴賤多說幾句,嘖嘖笑道:“好像每次跟你聊天,都是這麼面癱沒個表情,死魚眼,悶葫蘆,幾棍子打不出個屁來……”

約莫是察覺到對方的忍耐極限,宋睦話鋒一轉,笑容誠摯幾分,道:“不過你運氣算不錯的了,按照附近幾條巷子老人們的說法,脾氣隨你爹,模樣隨你娘。還有,落魄山宋山神的事情,在山神祠廟搬遷之前,魏山君始終沒有怎麼為難他,最後還給了棋墩山這塊風水寶地,讓宋山神重建祠廟,就當我再欠你一個人情。至於你認不認,以後要不要討要,都是你的事情,反正宋睦很承情。”

陳平安說道:“早這麼會做人,也不至於挨那頓打。”

宋睦下意識伸手揉了揉脖子:“別說得這麼輕描淡寫啊,差點給你掐死了好不好。那件事確實是我做得不地道了,這會兒我與你道個歉。我知道你這個人最記仇,說好了,這筆舊賬咱倆就當兩清了。”

宋集薪曾經胡亂編撰了個風水說法,拐騙陳平安去龍窯當了學徒討生活,讓陳平安打破了一個誓言。陳平安知道真相后,差點在泥瓶巷裡掐死宋集薪。黝黑精瘦的少年,瘦竹竿似的身材,力道卻大得驚人,養尊處優好似貴公子的宋集薪在鬼門關打了個轉,在那之後,其實氣不順很多年。只不過回頭來看,就算當年陳平安鐵了心要殺他,死是肯定不會死的,因為負責盯着泥瓶巷的大驪諜子死士其實就在一旁偷偷看着。在大驪國勢風生水起之前,在皇叔宋長鏡帶他去廊橋敬香之前,早年在宗人府譜牒上先從“宋和”篡改為“宋睦”,再被抹掉名字的宋集薪是絕對死不成的。

陳平安點頭說道:“我跟你本來就沒什麼死仇,兩清了是最好。”

宋睦猶豫了一下,問道:“那你跟大驪怎麼算?”

陳平安說道:“頭頂三尺有神明,腳下每步在理上。”

宋睦一笑置之,帶着陳平安找到那位廟祝,說了自己身邊這個山上朋友打算借住一宿的事情。廟祝當然不敢與一位藩王說個“不”字,祠廟內的香客屋舍再緊俏無缺,想想法子,還是能夠騰出幾間來的。

如今的齊瀆廟祝是一個早年在大驪山崖書院求學的練氣士,百歲高齡了,依舊精神矍鑠,龍門境修士,算是山崖書院最早的一撥求學士子。老人並非大驪人氏,所以當年主動遊學大驪就顯得十分特立獨行。在那段歲月里,北方大驪依舊是一洲公認的蠻夷之地,而大驪王朝的本土文豪碩儒在當時是出了名的謙虛,以能夠與盧氏王朝、大隋的讀書人詩詞唱和為榮,去信極多,回信極少。哪怕自家就有那綉虎崔瀺、書院山長齊靜春,依舊不願在文章一事上如何搭理兩人。當時文壇士林還有許多廣受稱道的說法,比如盧氏山河的日落景象冠絕一洲之北,大隋的半輪月猶勝大驪圓月……所幸大驪鐵騎的馬蹄聲大,這些個文縐縐的說法,邊關風沙大,馬蹄一踩,風一吹,也就散了。

得到祠廟的確切答覆后,宋睦轉頭看了眼陳平安,笑道:“那我可就不管你了,真要有事,現在就說,之後想要去陪都藩邸找人,就得按照山上規矩走。怎麼樣,還有沒有要聊的?”

陳平安先與那廟祝作揖致謝,再對宋睦露出個笑臉:“看在你聊了不少泥瓶巷的分上,我跟你就沒什麼好聊的了。”

宋睦也不介意有個外人在場會不會失了顏面,與陳平安打趣道:“幾場夜遊宴,讓我的私人錢袋子元氣大傷,所以你將來那場慶典大禮我就不去了。”

陳平安笑道:“人到不到是沒關係的,陪都藩邸的禮不能不到。”

宋睦搖搖頭:“財迷依舊。”

陳平安說道:“這種話,你一個打小兜里就哐當響的人說不着我。”

廟祝大為震驚,實在不清楚這個瞧着很是面生的青衫劍客到底是何方神聖,竟然有幸能夠與藩王宋睦如此相熟,聽着好像不是一般的言語無忌,難道是驪珠洞天的某位“老鄉”?比如齊瀆上任廟祝林守一與藩王就有幾分身為同窗的私人情誼,說話聊天也不太官場。只不過林廟祝說話再不講忌諱,還是沒有眼前男子隨意。

宋睦來大瀆祠廟燒香的次數屈指可數,三年都攤不上一次,每次都喜歡微服私訪,不喜歡擺排場,整個寶瓶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藩王今天竟然親自幫人討要一間屋舍,就更是破天荒的事情了。

如今大驪廟堂形勢微妙,皇帝陛下諸多舉措,山上山下,極得人心,被忙着修訂官史的各國藩屬朝廷眾口一詞,譽為千古一帝。但其實誰都心知肚明,始終身在戰場第一線的藩王宋睦與山上仙師的香火情更多,尤其是宋睦與大驪鐵騎的關係更好。

而且還有一個小道消息,皇帝宋和是綉虎崔瀺的弟子,藩王宋睦卻是齊靜春的學生,但是這對親兄弟的行事風格好像與兩位先生剛好相反。皇帝宋和讓一洲山河如沐春風,藩王宋睦在戰事中殺伐果決,坐鎮陪都這些年依舊鐵腕,雷厲風行。中嶽山君晉青一次觸犯禁忌,竟然只是一道出自藩邸的申飭,就讓一位大山君親自來祠廟謝罪,以至於有了個“山與水低頭”的說法。

廟祝不敢久留,說了屋舍地址,給了一把鑰匙就離開。

宋睦說道:“走了。”也不奢望陳平安會送一路。

不料陳平安說道:“送你到門口。”

宋睦一臉受寵若驚的神色:“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陳平安說道:“看在你沒有讓齊先生失望的分上。”

宋睦翻了個白眼:“別,欠着好了。”

陳平安卻沒好氣道:“不送,你求不來;要送,也攔不住。”

宋睦抖了抖袖子,最終雙手籠袖,笑望向這個傢伙:“這麼鋒芒畢露啊,這可就又不像你了。”

陳平安伸手繞后,摘下所背長劍,嚇了宋睦一大跳,直接破口大罵道:“你他媽的要幹嗎?陳平安,要干架也別欺負人啊。”

陳平安斜瞥了眼大驪藩王,提劍在手,準備懸佩在左側腰間,只是略作猶豫,便換成了右側。這個看似很多餘的動作,更是看得宋睦眼皮子直打戰:他娘的,陳平安是個不易察覺的左撇子!當年很多時候,比如看陳平安坐在門口雙手拉坯,連宋集薪都會忘記此事。

陳平安說道:“馬苦玄還在大瀆水邊,我去找他。跟你,犯不着。”

宋睦立即從袖中拈出一枚金色材質的傳信符籙,笑嘻嘻道:“那你們倆好好聊,好好敘舊。放心,有我在,陪都這邊絕不干涉你們兩個切磋。”

陳平安說道:“別緊張,打聲招呼而已,打不起來,你不用刻意提醒城頭上的那位道門仙人。”

宋睦皺眉道:“在掌觀山河,我們的言語都給聽了去?”

陳平安搖頭道:“看了,沒聽,藩王的面子大。”

宋睦恢復笑意,收起符籙。二人並肩而行。

陳平安說道:“你倒是跟以前一個德行,喜歡翻臉不認人。”

宋睦氣笑道:“陳平安,差不多就可以了,今天你說了一籮筐的怪話,我都在忍。”

陳平安說道:“我聽了你將近十年的怪話都沒覺得是在忍。不過最後說句不太中聽的大實話,你就是個窩裡橫的主,吵架的本事也就只能在我這邊抖摟威風,根本比不上那幾位高手。”

宋睦半點不惱,反而哈哈大笑,一個不小心嗓門有點大,結果就挨了陳平安一記手肘,疼得他齜牙咧嘴的。

泥瓶巷顧璨的娘親,小鎮西邊李槐的娘親,杏花巷老嫗,再加上小鎮賣酒的黃二娘。這四大宗師大概能算是家鄉小鎮淳樸民風的集大成者,是前輩。顧璨、李槐、宋集薪、馬苦玄、陳平安,大概都算是這條道路上的晚輩。當驪珠洞天的年輕一輩紛紛走出家鄉后,不知多少外鄉人都領教過這些年輕人這門本事的高低了。

宋睦揉了揉肋部,感慨道:“很是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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