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老子婆娑
先前陳平安在祖師堂裡邊打盹那會兒,門外眾人就安安靜靜等着山主現身。
修道之人,休歇酣眠是頭等大事。
人生不過“醒”“睡”二事,一輩子,來時大醒,去時大睡。
崔東山雙手籠袖,瞥了眼雙鬢霜白的姜尚真,微笑道:“日月磨蟻,老子婆娑。”
姜尚真笑道:“好個醉宿逆旅,挑燈看劍,問君有無不平事。”
米裕聽得比較迷糊,吃了讀書不多的虧,只是沒來由想要假扮豪客,走一趟山下的江湖,白衣策馬,好結識些活潑可愛的女俠。
崔東山開始轉去埋怨曹晴朗在福地連中三元,到了大驪科場才是個新科榜眼,只當了個從六品的翰林編修,害得他這趟中土神洲的功德林之行都沒怎麼好意思跟師祖吹噓:“文廟的董老兒、舊魚鳧書院山長周密這倆臭棋簍子看過你的幾篇科舉制藝文章后,評價都不算太高,師祖一個秀才功名的,還能怎麼辦,只好讓董老兒和周山長幫你圈畫批註——拿去。”
曹晴朗接過大驪禮部那幾張“失竊”的答卷,哭笑不得。上邊果真有董老夫子和周山長的硃批,圈畫不少,批註極多,批評有,但是不多,更多還是極有講究、分寸的溢美之詞。
其實不光是曹晴朗的答卷,本屆殿試一甲三名和二甲進士的答卷都被崔東山席捲一空,搬去了功德林。董老兒閱卷完畢之後,有句感慨:“雲蒸霞蔚,鱗集大驪,濟濟一堂,山川之美。”
曹晴朗問道:“小師兄,我那翰林編修一職,什麼時候辭去?”
其實參加大驪科舉也不是曹晴朗的本意,是朱斂攛掇的,種先生也覺得可行,曹晴朗這才按部就班,一路考到了榜眼。好像文聖一脈,只說科舉功名一事,擔子全部落在了曹晴朗一人肩頭,而曹晴朗也確實沒有讓人失望。大驪王朝哪怕歸還了半壁江山,依舊是半洲士子在爭搶着鯉魚跳龍門,尤其是大驪朝廷開創先河的陪都會試、京城殿試兩場,更是俊彥無數,無一例外都是一等一的讀書種子,所以曹晴朗的這個新科榜眼分量極重。
崔東山笑道:“辭官做什麼?回頭小師兄幫你弄個編撰史書的差事,吏部考核也會幫你擋下。就當是一位翰林郎,先坐幾年冷板凳。”
隋右邊跟種秋站在一起。一個是毅然決然舍了武道轉去修行練劍,立志以劍修身份仗劍飛升;一個竟然能夠中途修習儒家神通,與書上聖賢道理相契,最終結金丹。都不是常人。
隋右邊對種秋很是敬重,向他道賀:“種夫子以儒家書院的正人君子氣象結金丹,難能可貴。”
種秋笑道:“但問耕耘,莫問收穫。你我共勉。”
其實隋右邊在他們家鄉的先生,種秋是知道的。種國師歷來看書駁雜,江湖秘聞、稗官野史,什麼都看。那個讀書人在藕花福地一直被視為儒聖一般的存在,同時還是玄之又玄的劍仙之流,反正文人筆記、野史上邊的大抵路數,無非是張嘴一吐,一口劍丸,白光一閃,人頭滾落。而種秋那個“文聖人武宗師”的說法,所謂“文聖人”,其實可以算是隋右邊先生的後世模子。
盧白象問魏羨:“怎麼還不收個弟子?”
魏羨答道:“等你的弟子收弟子,我再收。年紀小,輩分高,白佔一份便宜。這要是還沒出息,打死拉倒。”
裴錢突然說道:“老魏,你說那沙場廝殺,沒有什麼一字長蛇陣、龍門陣,不過是‘定行列,正縱橫’六個字,最後各憑本事,亂刀殺來,亂刀砍去。以前我不信,總覺得你是在胡謅,等我去過了金甲洲,發現好像真是這樣的。”
魏羨沉默片刻,揉了揉下巴:“這麼有學問的話,我平常說不出,莫不是我喝酒後的言語?”
裴錢說道:“麻煩老魏你見好就收啊。”
盧白象哈哈大笑:“海量,海量。”
周米粒在與暖樹竊竊私語,偷偷比拼各自袖子里的瓜子多寡。
陳平安走出祖師堂大門后,發現所有人都有些沉默,望向自己的眼神有些古怪。他左看右顧,並無異樣,疑惑道:“怎麼了?”
崔東山小聲道:“大師姐?”
言下之意,這種緊要關頭,是該大師姐出馬了。
裴錢疑惑道:“幹嗎呢?”
崔東山哀嘆一聲,惋惜不已。可惜騎龍巷的那位賈老神仙不在場,不然開了個好頭,門風一起,可就擋不住了。
陳平安快步上前,問道:“等下咱們怎麼安排,總不能鬧哄哄一大堆人衝進去吧?”
朱斂笑道:“還是公子決定好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不好太鬧騰,等下回禮,每處宅邸,一兩人陪我登門就行了。先一起下山,到時候我點名。忙完正事的人,就可以先回了。”
其實小鎮除夕夜有那“問夜飯”的習俗,家家戶戶都會走門串戶,吃過年夜飯後,天黑之前,就會重新在桌上擺滿酒菜,青壯漢子划拳,喝酒吃菜。孩子們不與大人們湊熱鬧,自己玩自己的,成群結隊,去每家每戶蹭糖和瓜子,還會帶上個小布袋子。只要不是結仇的門戶,孩子們都會一哄而上,喊着叔伯嬸姨。上了歲數的老人,那晚都會坐在火爐旁,孩子們的稱呼亂了輩分,喊高了還是喊低了,老人也不會去管。若是關係不好的街坊鄰居,某些孩子就會在門外的巷子里等着。
按照小鎮方言,“問”與“夢”兩字同音,所以陳平安第一次出門遊歷的時候,還專門與李寶瓶討論過這個問題,到底是問夜飯還是夢夜飯。
在那十餘座客人下榻的宅邸當中,有兩位劍仙在書房欣賞一副楹聯。
繞屋梅花三十樹,書架滿眼兩千書。
邵雲岩讚賞道:“滿紙煙霞氣,這才是仙家府邸。”
有個小財迷蹲在廳堂裡邊,繞着一對勾雲紋太師椅緩緩轉圈,這才發現椅子背後有那篆文,分別是“風和日麗”“雲開月明”。椅子是新的,字卻極具古韻。
有兩位夫人走在一處青竹廊道中,酡顏夫人抬頭望去,有一串檐下鐵馬,作薄玉鳥雀數十枚,以青色纖細縷線懸挂於檐外,風起鳥飛,叮咚作響。桂夫人則望向廊外的一塊風水石,銘刻有“峭壁孤立,若登天然”八字行草。大概是意猶未盡,有人又在右下角題刻了四個隸書小字“石即我也”。
一處宅子涼亭內,彩雀府柳瑰寶在煮茶,有一把底款“寒雨”的紫砂茶壺專門用來喝冰茶,花押“不言侯”。
一幅巨嶂山水懸在中堂,長達兩丈,氣魄極大,疑似天邊仙家景,飛入此君彩屏里,一看就是中土那位山上丹青聖手的范氏手筆,細細再看還是如此,沒有半點不對的地方,落款、鈐印、花押,都是極好的佐證。可事實上,是那摘了圍裙的老廚子回了自己書房,雙手持筆不說,嘴裡邊再叼一支,落筆生花,隨手畫出,無非是案頭幾本購自紅燭鎮書肆的名家畫譜而已。
霽色峰的三十六座待客宅邸,從法式圖稿、山水格局,到所有細節,每一副楹聯、字畫的書寫,每一件文房清供的揀選,每一把竹木椅子的打造,每一把茶壺的燒造,每一片竹葉書籤,都出自忙裡偷閒的朱斂之手。
霽色峰第一座宅邸,陳平安只是帶着長命一起跨過門檻。
這撥觀禮客人,是龍泉劍宗的董谷、劉羨陽和風雪廟的魏晉。而龍泉劍宗與風雪廟的關係,一洲皆知。
精怪出身的董谷對落魄山自然印象極好,而且價格昂貴的劍符一物就數落魄山購買最多。一個供奉周肥,一個長命道友,都跟上癮似的。
陳平安與董谷禮節性寒暄一番,禮數周到。
至於劉羨陽,不需要說什麼客套話,所以落座后,陳平安更多是與魏晉閑聊。
魏晉說他不會在落魄山久待,很快就會走一趟海外。妖族還有不少逃竄入海的漏網之魚,正好拿來練劍。還說如今的浩然天下天時更迭,諸多仙家機緣應運而生,只說寶瓶洲就憑空出現了一座懸空湖泊,湖心島嶼上有祠廟一般的古老建築,其上有三字匾額,“秋風”二字清晰可見,但是最後一字只餘一半,是個“司”字。完整說法,多半是秋風祠了。但是尋訪此地仙緣的練氣士沒頭沒腦進去、沒頭沒腦出來,人人毫無收穫,只知道裡邊棲息着一群虛無縹緲的社鼓神鴉,嘴銜落葉。
除此之外,南海之上還出現了一條至少是半仙兵品秩的仙家渡船,足可跨洲遠遊,規模極大,如雄城巨鎮,渡船之上只有一個好似大道顯化而生的古怪僧人。只是這條渡船行蹤不定,能否登船隻看機緣,但是登船之人全部如泥牛入海,無一人能夠離開。在那之後,一個來自流霞洲的仙人女修蔥蒨曾與一個中土劍仙聯袂登船查探,不承想依舊無法將渡船留下,還差點被那個彷彿無境的年輕僧人“挽留”一百年,二人只能強行破開小天地,才得以重返浩然天下。
浩然天下與蠻荒天下接壤之後,這些仙家機緣如雨後春筍紛紛湧現。
陳平安對那秋風祠自然沒什麼興趣,但如果落魄山有人下山歷練的話,倒是可以去試試看,碰碰運氣,反正不似那渡船兇險。
劉羨陽親自將陳平安送到門口,猛然掄起胳膊。
陳平安一個低頭、彎腰、前沖,行雲流水。
第二座宅子里住着桂夫人和酡顏夫人,陳平安帶上了裴錢和暖樹登門致謝。
在那青竹廊道的長椅上,桂夫人喊了裴錢坐在她一旁,暖樹也被她拉在身邊,所以陳平安就只好單獨坐在一邊。
他與桂夫人聊起了青鸞國的金桂觀,因為青要山上的老桂樹是月宮種無疑,有點類似披雲山青竹與竹海洞天的淵源。如今雙方身份都已經水落石出,這些就不算什麼忌諱了。
桂夫人微笑道:“青要山的六棵桂樹確實是出自我那桂花島一脈,金桂觀的開山祖師爺算是仙槎的不記名弟子,現如今的觀主張果,按照輩分,能算是仙槎的三代弟子,小水桶都該是張果的師伯了。仙槎與范氏老祖有過一樁密約,又幫忙煉製竹篙,渡船得以安然駛過蛟龍溝,桂花島就送了他幾枝桂花。”
范家那位隱姓埋名的老舟子真名仙槎,早已舍了姓氏不要,自號星舟道人,算是白玉京三掌教陸沉的不記名大弟子。陸沉不認這個資質魯鈍的弟子,但是包括曹溶、賀小涼在內的其他嫡傳卻都認這位大師兄。
仙槎對桂夫人痴心不改,陳平安當年乘坐桂花島渡船去往倒懸山,就領教過那人對桂夫人的痴情,雙方還切磋過“道法”。
陳平安其實對仙槎那個不記名的弟子印象更好,不過要論名氣,只是玉璞境的仙槎在浩然天下,卻比飛升境還要大。跟白帝城柳赤誠是一個路數的修道之人,當然自家落魄山的陳靈均也不差了。
在金桂觀內,一棵最為高齡的月宮種老桂下,石桌桌面被某位劍仙以劍氣刻畫為棋盤。當時聯袂雲遊道觀,臨時起意的對弈雙方,正是道人仙槎和風雷園園主李摶景。
桂夫人今天算是為陳平安解開了一個長久的“仙跡”疑惑,看來與那騎鶴城差不多。
陳平安看着裴錢,突然笑了起來。金桂觀曾經有個好客的小道童,變着法子也要送給一個登山做客的黑炭小姑娘一把挺值錢的仙家桂枝傘。
裴錢疑問道:“師父?”
陳平安笑道:“還記不記得那個小道童?”
裴錢想了想,點頭道:“記得,跟在那個叫許伯瑞的年輕道士身邊,是個煩人精。”
酡顏夫人有些羨慕桂夫人能夠與這個心狠手辣的隱官大人如此言語無忌,只是想到邵雲岩暫借給她的那枚養劍葫,酡顏夫人就略微心安幾分——伸手不打笑臉人不是?
陳平安為何要將她安置在陸芝身邊,無論是避暑行宮的初衷,還是隱官大人的用意,酡顏夫人都心知肚明,是希望性情直爽的陸芝到了浩然天下之後,自己能夠幫着出謀劃策。
桂夫人以心聲問道:“陳公子,月老紅繩一事,是否知曉根腳?”
陳平安笑道:“只聽說柳七有本姻緣簿子,曾經是月老翻檢之物,選中兩人,再牽連紅線,就是一對良人美眷了。能否白頭偕老,要看那紅線的長短。”
飛升境柳七的詞寫得很好,在山上流傳極廣,但是“柳筋境”為何而來,為何會有一步登天的仙緣,卻並未在浩然天下傳開,所以柳七在山上,尤其是山頂,是最被低估的修士之一。他從青冥天下返回浩然家鄉之後,更證明了這一點,甚至沒有之一。
傳聞柳七在大海之上以三百六十五種術法攔下王座大妖仰止,完全碾壓仰止的水法本命神通。最終再聯手一位文廟副教主,將試圖遠遁的仰止成功拘押到了中土神洲一處秘境中。
有被低估的,就有被高估的,比如那“可以一人攻城,能夠獨自守城”的墨家巨子,以及一直不曾真正與裴旻問劍一場的左右。只不過墨家巨子在據守婆娑洲一役過後,以及左右與十四境劍修蕭愻問劍多場之後,就不再屬於被高估之列了,而是換成了拼了性命毀去肩頭日月的醇儒陳淳安。因為哪怕如此,不說什麼與劉叉換命了,好像劉叉甚至都未曾跌境,都只是將劉叉攔截在南海一處通往蠻荒天下的歸墟之畔。
桂夫人正色說道:“要小心。”
陳平安點頭道:“已經很小心了。”
桂夫人瞥了眼陳平安的手腕,陳平安笑道:“不一樣。”
之後起身告辭,陳平安突然微笑道:“酡顏夫人,回頭我再與你詳細詢問婆娑洲那邊的戰事。”
酡顏夫人臉色僵硬,點頭答應下來。
第三處都是俱蘆洲人氏,陳平安因此帶上了曹晴朗、周米粒和陳靈均。周米粒來自啞巴湖,陳靈均是在俱蘆洲走瀆。
白首在門口親自迎接好兄弟陳好人。只要裴錢不在,陳好人就是自己的好兄弟。
到了一處院落,陳平安一腳跨過門檻,就要收回腳,溜之大吉。
劉景龍、柳質清、徐杏酒圍坐一桌,桌上擺滿了酒水。
不承想白首得了師父的授意,已經關上了門。
陳平安無奈道:“喝酒可以,點到為止,不然醉醺醺待客,不成體統。實在不行,等我逛完,再來陪你們喝個痛快。”
劉景龍微笑道:“先喝,喝酒嘛,喝開了就都好說。”
陳平安轉頭望向曹晴朗,曹晴朗搖頭道:“先生,你知道,我是不喝酒的。”
陳靈均把胸脯拍得震天響,立下軍令狀:“喝酒?先過我這一關!老爺你放心,我等會兒負責將劉先生他們背回屋子。”
老真人桓雲與陳平安打了個道門稽首,陳平安笑着抱拳還禮。
雙方最早相逢於雲上城,一個擺攤賣符,一個慧眼獨具,一切盡在不言中。
好聚又好散,山水又重逢。
陳平安與徐杏酒道了一聲歉。錯過了徐杏酒的婚宴不說,還錯過了對方繼承城主之位的山上慶典。
徐杏酒很是善解人意,笑道:“今天與陳先生先喝一頓酒,回頭在雲上城再補上一頓酒。”他腰間懸佩長劍是落魄山贈送的那把法劍細眉,此刻他輕拍劍柄,“贈劍之恩,我找機會再與陳先生回敬一頓酒。”
陳平安只是裝傻,轉去與柳質清道賀。
相貌極其俊美的柳質清微笑道:“躋身元嬰境而已,不值得大肆宣揚,一頓酒。”
陳平安只是微笑,不言語。酒酒酒,酒你們大爺的酒,你們仨酒鬼自己喝去。
白首嘆了口氣,道:“我就不如柳先生了,小小劍修,只是金丹開峰,那就半頓酒?”
陳平安說道:“半頓酒?不夠吧。我拉上裴錢陪你喝夠一頓?”
白首一聽到“裴錢”兩個字就覺得腦殼開花,立即見風使舵,臨陣倒戈,與師父幾個大義凜然道:“你們幾個怎麼回事,我這位好人兄弟今兒多忙,有那麼多遠道而來的客人要招待,喝酒耽誤事。”
陳平安落座,坐在劉景龍和柳質清之間,與邵雲岩問道:“邵齋主,陸先生在婆娑洲可還好,有無開宗立派的意思?如果有,不嫌棄的話,我可以擔任供奉。”
邵雲岩笑着點頭:“陸先生雖然接連在數場戰事中受傷,佩劍都已經換了三把,本命飛劍也有些折損,但是劍心砥礪極多,已經見着了瓶頸。”他嘆了口氣,沒有遮掩,“只是陸先生沒有開宗立派的念頭,倒是已經答應齊老劍仙擔任宗門客卿。”
陳平安點頭道:“齊老劍仙願意在浩然天下紮根,是好事,又是憑着實打實的戰功開宗立派,更是好事。陸先生答應擔任客卿,於公於私,於情於理,都是應該的。邵齋主如果願意跟隨陸先生一起擔任客卿,其實最好,於齊老劍仙的宗門而言,又是一樁雪中送炭。當然,這只是我的個人建議。”
邵雲岩笑着點頭,“既然隱官大人都這麼說了,那我就好好考慮考慮。”
柳質清提醒道:“都別光說話,喝酒。”
陳平安無奈道:“好歹容我先把過場走完,在自家山頭,我又跑不掉。”
柳質清微笑道:“境界越高,酒桌上越。”
陳平安道:“我、邵齋主、桓真人、杏酒、陳靈均,還有小米粒,喝你們兩個,不跟玩兒似的?”
徐杏酒一頭霧水。
陳平安提醒道:“桓老真人如今是我們落魄山的客卿,我們倆又算是你和趙姑娘的半個月老,杏酒,你自己掂量掂量。”
徐杏酒嘆了口氣。
柳質清想了想:“那就再加我一個?反正劉先生酒量好。”
劉景龍伸手覆在身前一隻酒壺上:“今天就算了。”
陳平安險之又險地離開此地,出了門,再帶着米裕和崔嵬去往下一座宅子。
其實徐杏酒最後想要與陳平安說件心事,這位雲上城新任城主滿臉愧疚。陳平安卻笑着以心聲答覆:“別擔心,是小事,喝你的酒,陪好劉劍仙。”
邵雲岩好奇問道:“景龍,怎麼就放過他了?”
劉景龍開始喝酒,輕聲笑道:“天底下從來不缺酒水,只欠一場故友重逢。”
徐杏酒疑惑道:“劉先生此說,好像有些答非所問。”
劉景龍抿了一口酒,無奈道:“杏酒、質清,你們一個比一個講義氣,我能怎麼辦?”
見到徐杏酒憂心忡忡,劉景龍笑道:“陳平安既然回了落魄山,肯定會妥善解決的,你還擔心個什麼?”
徐杏酒點點頭,抓起一隻酒壺:“劉先生,那我先走一個!”
劉景龍揉了揉眉心。
在第四座宅子,米裕的感覺就是,好不容易從霽色峰祖師堂留下半條命,剩餘半條命好像又懸乎了。而在寶瓶洲戰事當中出劍凌厲的崔嵬好像比米裕還要心情沉重,跨過門檻之前,竟然先深吸了一口氣。
酈採的兩名嫡傳陳李、高幼清,謝松花的兩名愛徒舉形、朝暮,這四個最早離開劍氣長城的劍仙坯子的性情、飛劍、境界、家世,陳平安一清二楚。當然,還有九個年紀更小的孩子。
白玄雙手負后:“喲,這不是紅顏知己遍及浩然九洲的米大劍仙嘛,久聞不如見面,這張臉果然就是飛劍啊,專克一切女子。”
米裕擺手道:“過獎了,過獎了。”
陳李笑眯眯道:“落魄山不開辦鏡花水月真是太可惜了。”
陳平安會心一笑。米裕、姜尚真、崔東山,此外還有山君魏檗、客卿柳質清。在自己那幾件私事都塵埃落定之後,落魄山就把一場場鏡花水月辦起來?
米裕抖了抖衣襟——願意為落魄山略盡綿薄之力。
納蘭玉牒看着崔嵬,崔嵬欲言又止。
崔嵬的傳道恩師是寧府的納蘭夜行,而納蘭夜行確實出自太象街的納蘭家族,與家主納蘭燒葦還是平輩兄弟。只不過他倆早年有一樁各有對錯的私人恩怨,納蘭夜行便脫離了家族,所以崔嵬與納蘭玉牒也算是有些七彎八拐的關係的。
納蘭玉牒仰起頭問崔嵬:“在家鄉不出劍,在異鄉才拚命出劍,為什麼?”
氣氛一下子就劍拔弩張起來,因為所有的劍仙坯子都想要知道崔嵬的答案。
崔嵬面無表情答道:“以前是貪生怕死,想要活下去;到了浩然天下,想要活得更好,由不得我怕死。”
納蘭玉牒“哦”了一聲,趴在桌上,把玩一塊木質的福壽牌。
米裕輕輕拍了拍崔嵬的肩膀,以心聲言語道:“孩子都還小。”
孩子們看待這個世界很純粹,非黑即白,好壞分明。
崔嵬也以心聲答道:“我不怪他們。孩子們能夠這麼問,才是劍氣長城的劍修。”
陳平安岔開話題,笑問道:“孫春王呢?又在煉劍了?”
院子里好像只少了那個性情孤僻的小姑娘。
姚小妍使勁點頭,憂心忡忡,壓低嗓音道:“曹師傅,孫春王好像煉劍煉瘋了,你勸勸她啊。”
陳平安無奈道:“回頭我會讓崔東山找她談談心。”
是崔東山造的孽,解鈴還須繫鈴人。
陳李眼神光彩熠熠:“隱官大人,我很快就會是元嬰!”
舉形坐在台階上:“嘖嘖嘖。”
陳李斜眼道:“不服?”
舉形道:“某人年紀比我大幾歲,這種事情,我不服氣也沒辦法啊。”
白玄斜眼道:“怎麼跟小隱官說話呢,不知道陳李是出自我們天下獨有的隱官一脈嗎?”
不承想陳李說道:“就你是自封的,半個都不算。”
白玄立即翻臉,跳起來罵道:“陳李你這麼牛氣,怎麼不壓境跟舉形干一架啊?”
陳李嗤笑道:“壓境問劍有什麼難的,你跟某人一起上?”
白玄想了想,搖頭道:“我最近開始練拳了,暫時是純粹武夫。”
高幼清看到陳平安後有些畏懼,不如其餘劍修顯得那麼親近,或者刻意表現得不在乎。她到底是歲數大一些,比九個更晚離開家鄉的孩子其實要更加清楚“隱官”二字的含義。不說隔了一個天下的飛升城,陳平安就是蕭愻之後的劍氣長城最後一任隱官,在劍氣長城是比刑官更手握大權的存在。
高幼清的哥哥是高野侯,而她仰慕的龐元濟又出自避暑行宮隱官一脈,算是陳平安的下屬?只是高野侯跟隨那座飛升城去了第五座天下,龐元濟好像去了西方佛國。
陳平安落座后,就像坐在了孩子堆里。米裕和崔嵬都站着。
陳平安沉默片刻,最後只說了一句話:“等到你們長大了,一起回劍氣長城看看。”
至於飛升城,還有七十多年就會開門,每一個劍仙坯子都心知肚明,是一定要去那個天下的,到時候回不回浩然天下,到時候再說。
哪怕是賀鄉亭和虞青章這樣都未與隱官大人說過一句話的孩子都信得過他,只要有人願意留在那裡,相信隱官大人不會阻攔。
陳平安帶着姜尚真和隋右邊來到一座全是女子的宅子,裡面住着彩雀府府主孫清和她的嫡傳柳瑰寶,以及真境宗的李芙蕖和周采真。
當年托孫道長的福,陳平安離開那處險象環生的仙府遺址后小有收穫,與彩雀府做了一筆大買賣。
因為劉景龍的關係,孫清有些笑容;又因為余米,她實在笑不出來——自己師徒二人好像都栽在了陳平安的朋友手裡。私底下,孫清也會埋怨弟子喜歡余米那麼個花花腸子做什麼,學師父也好啊,劉景龍好歹是一位持身正派的君子。
昔年襁褓中的嬰兒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周采真笑着喊了姜尚真一聲“爹”。姜尚真笑臉溫柔,拍了拍她的腦袋。
周采真再與陳平安施了個萬福,喊了聲“陳先生”。陳平安笑着點頭,送了她一份見面禮,是個小木盒,裡邊裝着十二張竹葉書籤和一塊陳平安親手打造的天下太平無事牌——此物如今等同於落魄山的通關文牒了——還有一枚龍泉劍宗劍符。
周采真雙手接過木盒,在她道謝后,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笑問:“書簡湖風景還好?”
周采真施了個萬福:“陳先生,書簡湖風景極好。”
陳平安說道:“以後出門歷練,可以走一走俱蘆洲。”
周采真猶豫了一下。其實她並不太願意遊歷俱蘆洲的那個“家鄉”,不想去那座隨駕城。只是好像自己這麼說,顯得太過性情涼薄。但她又不願說謊,所以就有些局促不安。
陳平安笑道:“沒事。願意去,不着急;不願意去,也沒什麼。”
周采真鬆了口氣,悄悄瞪大一雙眼睛,看着這位在書簡湖有過很多故事的陳先生。
周采真每次去青峽島做客,都會路過渡口那邊的賬房,只是一直鎖着門。紅酥姐姐、湖君姐姐她們說起陳先生都是不一樣的說法。師父李芙蕖、現任真境宗宗主劉老成、升任首席供奉的截江真君劉志茂,還有隋姐姐,每個人說起陳先生也都是不一樣的。
孫清抱拳,豪爽道:“陳山主,與你做買賣,虧不了。反正我們彩雀府能不能在未來百年躋身宗門,就全靠落魄山了,學那鰲魚背的珠釵島成為你們的藩屬山頭,也是可以談的。到時候落魄山租借給我們幾個供奉、客卿,好幫我們撐撐場面。彩雀府別的不說,就是女子多,落魄山修士只要憑本事……不是靠臉啊,誰能與她們結為山上道侶,我樂見其成,絕不阻攔!”
陳平安笑道:“好的。”可惜鄭大風沒在山上,不然這會兒都能流哈喇子。
米裕前些年化名余米去往以煉製法袍作為立身之本的彩雀府,為孫清她們帶去了一件出自蠻荒天下金翠城的極佳法袍,光線映照下,金翠兩色宛如一枚枚孔雀翎眼,有那“水路分陰陽”的美譽,就連王座大妖仰止的那件龍袍都用上了金翠城的煉製織造手段。所以憑藉反覆拆解這件法袍,彩雀府的法袍技藝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在包括太徽劍宗、雲上城、龍宮洞天在內眾多仙家的支持下,俱蘆洲極多的山水神靈,尤其是城隍閣和文武廟的大小官差,例如那日夜遊神,都對這件彩雀府法袍十分青睞。
最關鍵的是,彩雀府通過與披麻宗合作,再次為法袍錦上添花,在魏檗的牽線搭橋之下,彩雀府最後都與大驪王朝做成了一樁天大買賣,一次性與彩雀府定製了上千件法袍。這十多年來,連同府主孫清、掌律武峮在內,山上所有修士竟然就沒幾天在修行,全是當那紡織娘了。
這筆財源滾滾並且旱澇保收的山上大買賣,連那瓊林宗都眼饞,心動不已,幾次秘密找到彩雀府,想要從中分一杯羹。瓊林宗許諾只要答應雙方合作,會先給出一大筆穀雨錢作為定金,先後三次,一次比一次開價高,只是孫清都拒絕了。不說與落魄山是秘密盟友,她真要財迷心竅點這個頭,她自己都沒臉再去見劉先生。
孫清猶豫了一下,還是開門見山道:“陳山主是打算把春露圃徹底晾着了?”
這次觀禮,落魄山都沒有邀請春露圃。事實上,如果不是那樁法袍生意,在俱蘆洲,春露圃是僅次於披麻宗的落魄山商貿盟友,別說雲上城,彩雀府都要靠邊站。
陳平安搖頭道:“沒有這樣的打算,我會走一趟春露圃。”
孫清大大方方說道:“清官難斷家務事,陳山主自個兒煩心去,我是幫不上忙了。至於那個老婆姨,我懶得與她計較。”
陳平安笑着沒說話。
落魄山三條商貿財路,其中兩條都與俱蘆洲牽連極深。一條是東南路線,起始於骸骨灘披麻宗,終點在大瀆入海口的春露圃,只是稍稍有所延伸,與彩雀府和雲上城都有關聯。另外一條,路線從南往北,還是通過披麻宗,不過主要是與浮萍劍湖、龍宮洞天合作。涉及大大小小八十餘座仙家山頭,絕大多數,落魄山都不會直接與其對接,甚至許多小山頭至今還誤以為跨洲渡船的一次次貨物南下是與北嶽披雲山和牛角山渡口聯手,再憑此遠銷寶瓶洲南方。
在這期間,春露圃出現了兩次大的分歧,一次是落魄山決定壓價,減少利潤,春露圃依舊不會虧錢,但是掙得極少,這使得春露圃祖師堂爭吵不休,春露圃那位元嬰境的山主還是希望落魄山能夠更換一個更折中的價格,總不能一次次渡船往返,只掙那點根本不夠看的蠅頭小利。而照夜草堂唐璽、老金丹宋蘭樵與他的傳道恩師老婦人原本鐵板一塊共進退的三位盟友也出現了內部爭執,唐璽與山主是一樣的看法,只有一對師徒在祖師堂以撤掉座椅威脅春露圃,最終春露圃權衡利弊,還是不願失去落魄山這條未來可期的財路,選擇退步。
在那之後,落魄山一直有意無意提升雲上城的商貿地位,加上彩雀府莫名其妙多出了只聚寶盆,好像只差一個上五境修士就可以躋身宗門,這讓財大氣粗卻始終不是“宗”字頭的春露圃難免有些吃味。彩雀府按照定額分發給春露圃的法袍,本該最早賣完的春露圃反而不知為何積壓頗多,其實這源於祖師堂的一場議事。春露圃與唐璽不對眼的那位財神爺說了不少雲上城和彩雀府的怪話,老婦人也聽得惱火萬分,說彩雀府那幫花里胡哨的小娘兒們是在打發叫花子嗎?當時祖師堂交椅最為靠後的宋蘭樵倍感無奈:師父她老人家什麼都好,就是經不住有心人的言語拱火,當面幾句原本不該當真的好話,偏偏就能讓師父什麼都不管不顧。而且春露圃也確實希望通過師父與那位落魄山的年輕劍仙說幾句“自家話”,好幫着春露圃多掙些神仙錢。在這件事上,唐璽反而與宋蘭樵是一個心思,覺得老婦人不該如此,情分是情分,買賣歸買賣。只是宋蘭樵私底下說了沒用,唐璽勸了反而被罵了個狗血淋頭。而落魄山同樣是念着那個老婦人與自家山主的關係,做出了兩次不大不小的退讓,只是春露圃依舊覺得不夠。
還有不少的風言風語,比如落魄山幫助雲上城打造出一座私人仙家渡口,春露圃竟然連這個都看不順眼,飛劍傳信落魄山,要求將那渡口搬遷到春露圃的一座藩屬山頭。寫信人正是那個老婦人,收信人當然是陳平安。拿到那封信后,朱斂和魏檗相視無言,哭笑不得。
這些風波,陳平安都已知曉,所以才會親自走趟春露圃,不過是順路。
隋右邊坐在李芙蕖身邊。在書簡湖,隋右邊與第二任宗主韋瀅勢同水火是一宗皆知的事情。她與劉老成和劉志茂也都沒什麼交集,唯獨與李芙蕖還算聊得來。
李芙蕖感慨萬分。曾經那個青峽島的年輕賬房先生好像不過幾個眨眼工夫就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氣定神閑,遊刃有餘,並且與之相處,令人如沐春風。
孫清在陳平安告辭離去時突然道:“你該不會大鬧春露圃吧?和氣生財啊。”
陳平安忍住笑:“有數的。”
在陳平安離開后,孫清問道:“芙蕖、瑰寶,你們覺得這種事情不棘手嗎?”
李芙蕖說道:“情理混淆在一起,又牽扯到各自山頭和錢財買賣,其實很棘手。”
孫清說道:“那他怎麼跟沒事人一樣?”
柳瑰寶說道:“師父,你難道忘記當年仙府遺址的過程了?陳山主這種人,天生就擅長解決麻煩事吧。”
孫清想了想:“我只記得他抱住竹子說‘錯了錯了’的樣子。”
周采真好奇問道:“有山水故事嗎?柳姐姐可以說嗎?”
柳瑰寶便揀選一些能說的,與周采真大致說了遍那場兇險的仙緣之爭。周采真聽得神色彆扭,怎麼都無法將溫文爾雅的陳先生與那個黑袍老者的形象重迭。
柳瑰寶忍俊不禁,打趣道:“陳先生掙錢特別凶。”
周采真搖搖頭:“肯定是你們誤會陳先生了。”
陳平安帶着崔東山、魏羨和盧白象走到一座氣氛極為微妙的府邸。這邊有一條溪澗潺潺流過,兩撥人憑欄而立:李二、李柳、韓澄江,以及林守一、於祿、謝謝、董水井。
於祿在看那溪魚,打算親手做一根釣竿。謝謝看到了崔東山後,就再無半點閑適神態了。
果不其然,在陳平安與李二抱拳稱呼了一聲“李叔叔”后,李二笑着點頭,崔東山就立即跑到謝謝身邊,踮起腳尖,伸長脖子,在她耳邊大聲嚷嚷道:“謝大金丹,謝大仙子!”
謝謝身體僵硬,心弦緊繃,一動不動。
於祿朝陳平安擺擺手:“我找根竹子去。”
他腳尖一點,翻過竹欄和溪澗,一個人跑去對面山中竹林忙碌去了。
陳平安與林守一說道:“先前去了趟大瀆祠廟,當時你剛離開沒多久。”
林守一笑着點點頭,並沒有顯得如何熱絡,還是老樣子。估計再過個幾百年一千年,林守一還是這麼個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