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壓壓驚
真珠山離李二的宅子不算遠,從李二家出來后,陳平安緩緩走到不大的山頂,登高遠眺小鎮的夜色。燈火在福祿街和桃葉巷連綿成片,此外燈火依稀,星星點點。
隨後,陳平安御風遠遊,去了趟州城。那裡並無夜禁,陳平安遞交了文牒,去城內找董水井。如今的董水井聘請了兩個軍伍出身的地仙修士擔任供奉客卿,其實就是貼身扈從。這麼些年來,盯上他生意的各方勢力中,不是沒有手段下作的人,花錢只要能夠消災,董水井眉頭都不皺一下。也就是玉璞境不好找,不然以董水井如今的財力,是完全養得起這麼一個供奉的。
不過董水井能夠請到大驪隨軍修士出身的地仙擔任自己的扈從,光靠砸錢還不行,還要歸功於曹耕心與關翳然的牽線搭橋,以及董水井與大驪軍伍的幾樁“小買賣”。
曾經的督造官曹耕心和郡守袁正定早就是董水井的朋友了,大驪鐵騎在書簡湖的駐守將軍關翳然後來轉去了京城戶部,包括老龍城孫家、范家,再往北到俱蘆洲,都有董水井生意上的朋友,不論山上山下、廟堂江湖。董水井如今手上經營着十數樁生意,而且無論大小,都不起眼。
除了州城內的幾條大街,將近兩百間宅子、鋪子,龍州境內的三座仙家客棧,都是這位董半城名下的產業。此外,他還有兩座仙家渡口,一座在走龍道邊上,一座在南嶽地界,只不過都見不着“董水井”這個名字。董水井做生意的一大宗旨,就是幫朋友掙些既在檯面下,同時又很乾凈的銀子、神仙錢。
進了屋子,董水井笑問道:“來碗餛飩?”
陳平安點頭道:“惦念多年了。”
飯桌上,一人一碗餛飩,陳平安打趣道:“聽說大驪一位上柱國、一位巡狩使,都爭着搶着要你當乘龍快婿?”
董水井笑了笑:“真要答應下來,生意就做不大了。”
很多時候,某個選擇本身,就是在樹敵。
董水井停下筷子,無奈說道:“往傷口上撒鹽,不厚道。”
陳平安笑着不再說話。
董水井說道:“大驪朝廷肯定很快就會派人來找你,我猜趙繇的可能性比較大。”
院子裡邊出現了一名老者的身形。
董水井轉頭笑道:“直接說事,這裡沒有外人。”
那名地仙供奉說道:“州城刺史府邸剛到了一撥貴客,沒有走牛角山渡口。”
董水井點點頭。
陳平安吃完了餛飩,放下筷子,起身笑道:“說誰誰來,董水井你可以啊。”
董水井說道:“既然我們都沒吃飽,就再給你做碗餛飩解解酒,不用挪地方。”
陳平安想了想,就沒有離開這棟宅子,重新落座。等到兩人將第二碗餛飩吃完,就有客人敲門了。
董水井笑道:“你們隨便聊,我避嫌,就不見客了。”
陳平安說道:“有你這樣避嫌的?”
董水井說道:“其實還是沾你的光,讓某些人識趣些,以後少盯着我兜里那幾兩辛苦銀子。銀子是不多,撐不死人。”
陳平安接過話頭,打趣道:“但肯定比一碗餛飩燙嘴。放心吧,不談私交,甚至不談生意,我就沖今晚這兩碗餛飩,都應該幫你捎句話。”
董水井笑着抱拳。
陳平安笑眯眯道:“對了,一直忘了說,我剛從李叔叔那邊來。”
董水井嘆了口氣,走了。陳平安如果早說這話,一碗餛飩都別想上桌。
宅子不大,更無僕役,身為主人的董水井去了書房避嫌,將宅子讓給了兩撥客人,陳平安就只好自己去開了門。
來者有三,其一是大驪陪都禮部老尚書柳清風,公認是皇帝陛下掣肘藩王宋睦的最大臂助。這位來自青鸞國的年邁讀書人身形消瘦,皮包骨頭,但是眼神熠熠。
第二位是家鄉就在驪珠洞天的大驪京城吏部考功司郎中趙繇。
還有一位是大驪京城禮部祠祭清吏司郎中,資歷極深,負責所有大驪粘桿郎。
陳平安望向那個風燭殘年的老書生,作揖道:“見過柳先生。”
柳清風笑着緩緩作揖還禮:“見過陳公子。”
各自直腰起身,陳平安笑道:“幸好巷子小,牛車進不來。”
柳清風會心笑道:“幸好路上沒有鄭錢擋道,附近也無水塘。”
趙繇以心聲說道:“在飛升城,我見過寧姚一次,她很好。”
陳平安沒好氣道:“你誰啊,關你屁事。”
趙繇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這對天各一方的山上道侶怎麼都這麼欺負人呢?他突然道:“我見過你們女兒了,長得很可愛,眉眼相貌像她娘親更多些。”
陳平安“哦”了一聲,捲起袖子。下一刻,門外巷子瞬間就沒了兩人身形。
那個清吏司老郎中皺緊眉頭,柳清風微笑道:“沒事,出身同一文脈,師叔跟師侄敘舊呢。”
老郎中只好裝傻。敘舊總不需要捲袖子掄胳膊吧?只是反正攔也攔不住,就當是同門敘舊好了。
片刻之後,陳平安獨自返回,神清氣爽的模樣,笑着說那趙郎中已經告辭,先睡去了。
州城內,有個鼻青臉腫的青衫書生掛在樹枝上,果真是昏睡過去了。
進了小巷宅子,陳平安和柳清風一路敘舊,只是相較於他和趙繇的,要更“見外”些。兩人多是聊青鸞國的風土人情,也聊柳清山和獅子園。
柳清風的弟弟柳清山與師刀房女冠柳伯奇成親后一直在遠遊,其間去過一趟倒懸山,有點像是省親。山上拜師如投胎,柳伯奇的恩師正是駐守大門的那位倒懸山年邁女冠,與白玉京青翠城的“小道童”姜雲生,以及劍氣長城的劍仙張祿,一門之隔,就是兩個天下。柳伯奇當年返回師刀房,柳清風首次遊歷倒懸山,避暑行宮那邊是得到了消息的,只是陳平安當時沒有露面。
落座后,陳平安笑道:“最早在異鄉見到某本山水遊記,我第一個念頭,就是柳先生無心仕途,要賣文掙錢了。”
那位與沖澹江水神李錦有舊的老郎中是祠祭清吏司的一把手,清吏司與那趙繇的吏部考功司,以及兵部武選司,一直是大驪王朝最有權勢的“小”衙門。老人曾經參加過一場大驪精心設置的山水狩獵,圍剿紅燭鎮某個頭戴斗笠的佩刀漢子。只是懸念不大,給那人單挑了一群。
老郎中在那之後,還曾帶着龍泉劍宗的阮秀、徐小橋一起南下書簡湖,最終在芙蓉山落腳,粘桿捕蝶捉蜓,追捕一個大驪本土出身的武運坯子。所以說,老話說得好,老人的老故事多。
他對這個落魄山的山主很不陌生,況且二十多年來,不管北嶽山君魏檗的披雲山如何幫着落魄山雲遮霧繞,終究逃不開大驪禮部、督造衙署和落魄山山神宋煜章的三方審視。只是隨着時間推移,宋煜章的金身、祠廟都搬去了棋墩山,督造官曹耕心也陞官去了大驪陪都,加上飛升台崩碎,大驪禮部對落魄山的秘密監察也隨着這場驚天動地的變故告一段落。而無論是兩任大驪皇帝對魏檗的扶植和器重,選擇弔兒郎當的曹耕心來擔任密報可以直達御書房的窯務督造官,讓宋煜章搬出落魄山,又都算是一種示好。所以年輕宗主落座后這句開門見山的調侃,讓老郎中察覺到一絲殺機四伏的跡象:難道是打算與大驪秋後算賬?
說實話,如果不是職責所在,老郎中很不願意來與這個年輕人打交道,他身世履歷太過複雜,行事風格太過謹慎。老郎中這麼多年來,經常時不時就翻閱禮部密檔,當作一碟佐酒菜,想要從陳平安的發跡過程當中找出個“理所當然”。可無論是陳平安在家鄉當窯工學徒的那段慘淡歲月,還是後來在書簡湖擔任賬房先生,老郎中都只看出了“失魂落魄”一語。可彷彿每次書頁翻篇,陳平安就會悄無聲息地再登高處。換成一般的年輕人,諸多位於山低處的陳年恩怨,意氣風發時早就乾脆利落解決了,結果這位年輕山主就這麼一直余着,年復一年,偏不去動。
如今一座北嶽地界的山頭,與大驪宋氏的龍興之地,按照山上仙家的說法,其實才隔了幾步遠,就在皇帝陛下的眼皮子底下悄然提升為宗門,而且竟然繞過了大驪王朝,合乎文廟禮儀,卻不合乎情理。就像那雞毛蒜皮一大堆的市井村野,一個忍氣吞聲了大半輩子的憨厚漢子突然有一天買了壺好酒,默然無語,痛飲一頓,滿身酒氣,夜間提刀而出。劣紳豪橫和紈絝子弟魚肉鄉里還能讓旁人提防,可一個老實人的暴起殺人如何預料?
桌上無茶也無酒,反正陳平安也是客人。
柳清風笑道:“如果真是我捉刀代筆,除去開篇幾千字,一字不改,全部保留,其餘都要大改。江湖偶遇,大說其艷,仿骸骨灘壁畫城的丹青手筆,再仿雲窟福地花神山,配以彩畫美人十二幅。山上奇緣怪境多寫曲折,濃墨重彩,着重一個‘仙’字。與人廝殺,寫其殺伐果決,絕不拖泥帶水,側重一個‘狠’字。置身官場,誇其老到城府,為人處世滴水不漏,突顯一個‘穩’字。”
“閑暇時,逢山遇水,得見隱逸高人,與三教名士袖手清談,談精誠,論道法,說禪機,無非一個‘逸’字。教人只覺得虛蹈高處,群山為地,白雲在腳,飛鳥在肩,看似縹緲,實則虛無。文字簡處,直截了當,佔盡便宜;文字繁處,出塵隱逸,卻是繡花枕頭。行文宗旨,歸根結底,不過是一個‘窮怕了’的人之常情,以及通篇所寫所說、所作所為的‘買賣’二字。得錢時,為利,為務實,為境界登高,為有朝一日的‘我即道理’;虧錢時,為名,為養望,為積攢陰德,為賺取美人心。”
“找到俱蘆洲的瓊林宗,九一分賬,甚至我可以不要一枚銅錢,只求所有的仙家渡口之外,山下每一處的市井書鋪都要有幾本山水遊記的……上冊?上冊撰寫此人之心機幽微,深不見底,書中有那十數處細節值得有心人推敲,能讓好事者咀嚼。君子偽君子,模稜兩可間。下冊大寫其行事光明,胸襟磊落,在亂局當中潛入蠻荒天下軍帳,結識諸多王座大妖,僅憑一己之力玩弄人心,如魚得水,一心為浩然,立下不朽功。”
聽到這裡,陳平安笑道:“遊記有無下冊的關鍵,只看此人能否安然脫困,返鄉開宗立派了。”
所幸這些都是棋局上的復盤,所幸柳清風不是那個寫書人。一個只會袖手談心性的讀書人根本折騰不起浪花,妙筆生花,著作等身,可能都敵不過一首童謠,就天翻地覆了。但是每一個能夠在官場站穩腳跟的讀書人,尤其是這個人還能平步青雲,那就別輕易招惹。
柳清風笑了起來,說道:“陳公子有沒有想過,其實我也很忌憚你?”
陳平安不置可否,問道:“我很清楚柳先生的品行,不是那種會擔心能否贏得身前身後名的人。那麼,是在擔心無法‘了卻君王事’?”
柳清風拍了拍椅子把手,搖頭道:“我同樣對陳公子的人品深信不疑,所以從不擔心陳公子是第二個浩然賈生,會成為什麼寶瓶洲的文海周密。我只是擔心寶瓶洲這把椅子依舊榫卯鬆動,尚未真正牢固,陳公子返鄉后,裹挾大勢,身具氣運,然後被你這麼一坐,一晃悠,一個不小心就塌了。”
陳平安笑道:“所以那位皇帝陛下的意思是?”
柳清風說道:“所以皇帝陛下希望陳山主可以同時擔任披雲山林鹿書院的山長。此後下宗選址,無論是寶瓶洲中部的舊朱熒王朝,還是桐葉洲或者俱蘆洲,大驪朝廷都會全力相助,幫助文聖一脈開枝散葉,三洲山河之內獨尊文聖一脈的學問,卻又不會排斥百家爭鳴。爭取百年之內,連同山崖書院、林鹿書院、觀湖書院、魚鳧書院、大伏書院在內,三洲版圖上至少有十座書院。山門口會立碑銘文,以大隋山崖書院為例,銘刻《勸學》,林鹿書院立碑《修身》。說不定終有一天,會有第三十二座書院立碑。”
浩然九洲,儒家設置七十二書院是定例,至於書院山門口的碑文則無約束。山門有無石碑矗立,以及碑文的內容選擇,只看歷任書院山長的喜好。不過大體上遵循一個只增不減的規矩,只有一次例外,就是那場三四之爭落幕後,因為文聖神像被搬出中土文廟,失去了陪祀地位,使得許多書院碑文都被撤銷。
陳平安靠着椅背,笑眯眯問道:“需要我做什麼?”
柳清風搖搖頭:“陳公子只需要將這山主和山長都當得安安穩穩的,就是大驪和寶瓶洲的福氣。”
陳平安微笑道:“事關重大,得讓我好好想想。聖人教誨,三思而後行嘛。反正有一點可以保證,我絕不會讓柳先生難做,落魄山絕不會讓柳尚書難當就是了。”
“恭祝落魄山躋身浩然宗門,蒸蒸日上,步步順遂,如日中天,高懸浩然。”柳清風站起身,抱拳笑道,“相信這一天肯定會來,不過按照關老爺子的那個說法,柳某人也已是走不動路、咬不動肉、捨不得梳頭的三不歲數,多半是瞧不見這種盛況了,憾事。不管如何,陳公子有曹編修這樣的得意弟子,柳某人有這樣的半個門生,需要親自答謝一句,再與陳公子額外道賀一聲,文脈興盛。”
陳平安抱拳還禮:“曹晴朗是新科榜眼,又是柳先生的半個官場門生,幸事。我也需要為大驪朝廷道賀一句,文采薈萃。”
大驪陪都的那場會試,因為版圖依舊包括半洲山河,應試的讀書種子多達數千人。大驪按新律,分五甲進士,最終除了一甲奪魁三名,此外二甲賜進士及第並賜茂林郎頭銜十五人,三、四甲進士三百餘人,還有第五甲同賜進士出身數十人。主考官正是柳清風,兩位小試官分別是山崖書院和觀湖書院的副山長。按照科場規矩,柳清風便是這一屆科舉的座師,所有進士就都屬於柳清風的門生了,因為最後那場殿試廷對,在綉虎崔瀺擔任國師的百多年以來,大驪皇帝一向都是按照擬定人選過個場而已。
趙繇相對名聲不顯,是眾多閱卷官之一,分房閱卷,是十數位科場房師之一,而且趙繇的中試者門生,相對其餘閱卷官,進士數量最少,一甲進士只有兩人:狀元張定,榜眼曹晴朗。
探花郎楊爽是十八人中最少年者,風姿卓絕,如果不是有一個十五歲的神童進士,才十八歲的楊爽就是會試中最年輕的新科進士,而楊爽騎馬“探花”大驪京城,曾經引來一場萬人空巷的盛況。
十五名二甲進士中,王欽若文采最好,被譽為“仙氣縹緲,多神仙語”。此外還有程姓兄弟二人,文理質樸,“如聖賢立言”,由此可見大驪士林對兄弟倆評價極高。
一甲三名,加上王欽若和“二程”三位茂林郎,這六人如今都輔佐冊府學士、文壇領袖,參與翰林院的編撰、篩選、校勘四大部書一事。
一行三人走出宅子后,柳清風在門口停步,笑道:“我與陳公子再閑聊幾句。”
那位清吏司老郎中點點頭,與陳平安率先告辭一聲,快步離去,走出小巷。
柳清風跟陳平安一起走在巷弄,果然是閑聊,說著無關一國半洲形勢的題外話,輕聲道:“舞槍弄棒的江湖門派,弟子當中,一定要有幾個會舞文弄墨的,不然祖師爺出神入化的拳腳功夫、精彩紛呈的江湖傳奇就埋沒了。擱在士林文壇,或是再大些,身在儒家的道統文脈,其實是一樣的道理。一旦香火凋零,後繼無人,打筆仗功夫不行,或是宣揚祖師爺豐功偉績的本事不濟,就會吃大虧。至於這裡邊,真真假假的,又或者是幾分真幾分假,就跟先前我說那部山水遊記差不多,老百姓其實就是看個熱鬧。人生在世,煩心事多,哪裡有那麼多閑工夫去探究個真相。好像隔壁一條巷子,有人哭喪,路人途經,說不得還要覺得那些撕心裂肺的哭聲有些煩人晦氣。街上迎親,轎子翻了,路人瞧見了那新娘子貌美如花,反而欣喜,白撿的便宜;若是新娘姿色平平、氣態粗鄙,或是新郎官從馬背上給摔得丑相畢露,耽誤了洞房花燭夜,旁人也會開心幾分,至於新娘子是好看了還是難看了,其實都與路人沒什麼關係,可誰在意呢?”
老人坐着說話還好,行走時言語就有些氣息不穩,腳步遲緩。
陳平安已經伸手扶住了他的手臂,點頭笑道:“不知道什麼時候,天底下所有人都讀得起書、認得了理,能明辨真假。”
柳清風“咦”了一聲,訝異道:“竟然不是明辨是非?”
陳平安說道:“知道世事的真假,會一直比較難。至於心中有無是非,跟讀不讀書,關係不大。”
柳清風點點頭,然後提醒道:“越是太平盛世,讀書人的媚態,尤其一涉官場,就會花團錦簇。讀書人的凶性,更是蘸了墨汁,躲藏極好,落筆越好,存世越久,你都要小心再小心啊。你如果不是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這些都是身外事,無須在意。證道長生,斷絕紅塵,跺跺腳,抖抖肩,山下有事,山上無事,你還是你,無事一身輕。”
進了門,是一個歷經宦海風波的大驪陪都禮部尚書在跟落魄山山主談公事;出了門,就只是一個遲暮之年的書生柳清風與同道中人說世道、聊人心。
分不清楚,是貴為一宗之主的陳平安依舊書生意氣還吃苦不多,不懂得一個身不由己的入鄉隨俗;分得清楚,是入鄉隨俗又不流俗,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昔年陋巷貧寒的少年果真遠遊有成。
陳平安說道:“柳先生,請放心,除了本就是朋友的柳清山和柳伯奇,還有青鸞國的柳氏祖宅獅子園,以及以後的一個個讀書種子,我都會盡量護住該護住的人和事。”
柳清風無奈道:“我沒有這個意思。”
陳平安笑道:“不湊巧,我有這個心意。”
柳清風又不是那種迂腐之輩,會心一笑。那就好意心領了。
柳清風與陳平安站在小巷路口,沉默片刻,問道:“連同灰濛山那隱居三人在內,你總喜歡自找麻煩,費心費力,圖個什麼?”
陳平安想了想,打趣道:“大雨驟至,道路泥濘,誰不當幾回落湯雞?”
柳清風點頭道:“雨後初霽,酷暑時節,那就也有幾分冬日可愛了。”
不遠處有一駕馬車,雙方作揖道別。
柳清風走出去沒幾步,突然停下,轉身問道:“咱們那位郎中大人?”
陳平安一臉茫然:“誰?”
柳清風“嗯”了一聲,恍然道:“年老不記事了,郎中大人剛剛告辭離開。”
老人才轉身,又轉頭笑問道:“劍氣長城的隱官,到底是多大的官?”
陳平安答道:“官不小,官威不大。”
他斜靠小巷牆壁,雙手籠袖,看着老人登上馬車,在夜幕中緩緩離去。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與柳先生再沒有見面的機會了。憑藉葯膳溫補和丹藥的滋養,最多讓不曾登山修行的凡夫俗子稍稍延年益壽,面對生死大限,終究無力回天。而且平時越是溫養得當,當一個人心力交瘁導致形神憔悴,就越像是一場勢不可當的洪水決堤,再要強行續命,就會是葯三分毒了,甚至只能以陽壽換取某種類似“迴光返照”的境地。天底下除了沒有後悔葯可吃,其實也沒有包治百病的仙家靈丹。
柳清風一走,大概陪都那邊的藩王宋睦會鬆口氣,京城的皇帝陛下卻要頭疼美謚一事了,高了麻煩,低了愧疚。
董水井來到陳平安身邊,問道:“陳平安,你已經知道我的賒刀人身份了?”
陳平安搖頭道:“不知道。”
董水井沒有藏掖:“當年是許先生去山上餛飩鋪子找到了我,要我考慮一下賒刀人。權衡利弊之後,我還是答應了。光腳走路太多年,又不願意一輩子只穿草鞋。”
陳平安笑道:“咱倆誰跟誰,你別跟我扯這些虛頭巴腦的,還不是覺得自己沒錢娶媳婦,又擔心林守一是那書院子弟,還是山上神仙了,會被他捷足先登,所以鐵了心要掙大錢,攢夠媳婦本,才有底氣去向李叔叔登門提親?要我說啊,你就是臉皮太薄,擱我,呵呵,叔嬸他們家的水缸就沒有哪天是空的。李槐去大隋,就跟着;叔嬸他們去俱蘆洲,大不了稍晚動身,再跟着去,反正就是死纏爛打。”
董水井差點憋出內傷來。也就是陳平安例外,不然誰哪壺不開提哪壺試試看?
董水井突然打量起這個傢伙,說道:“不對啊,按照你的這個說法,加上我從李槐那邊聽來的消息,好像你就是這麼做的吧?護着李槐去遠遊求學,與未來小舅子打點好關係,一路任勞任怨的,李槐獨獨與你關係最好。跨洲登門做客,在獅子峰山腳鋪子裡邊幫忙招徠生意,讓街坊鄰居交口稱讚。”
陳平安氣笑道:“我跟你和林守一能一樣嗎?既然喜歡一個女子,還畏畏縮縮,傻了吧唧的。”
董水井嘆了口氣:“也對,你小子當年說去劍氣長城,就去了。”
董水井其實最佩服陳平安這件事,少年時分就一個人背劍遠遊倒懸山,去往劍氣長城,只為與心愛的姑娘見一面。喜歡她,得讓她知道。她喜歡是最好,她不喜歡,好像少年也不怕自己知道。
董水井就做不到,林守一也一樣。所以兩個包到最後只能湊一起喝悶酒,擺些虛張聲勢的花架子。
董水井突然說道:“能走那麼遠的路,千山萬水都不怕,那麼神秀山呢?跟落魄山離得那麼近,你怎麼一次都不去?”
陳平安默然無聲,不知是無言以對,還是心中答案不宜說。
人生路上有些事,不單單是男女情愛,其實還有很多的遺憾,就像一個人身在劍氣長城,卻不曾去過倒懸山。可能從來不想去,可能想去去不得。誰知道呢,反正終究是不曾去過。
陳平安隱匿身形,從州城御風返回落魄山。
主山集靈峰的檔案房是掌律長命的地盤,姜尚真和崔東山在這裡已經仔細看過了關於正陽山和清風城的秘錄,有數十本之多,歸檔為九大類,涉及兩座“宗”字頭的山水譜牒、藩屬勢力、明裡暗裡的大小財路,以及眾多客卿供奉的境界、師門根腳,錯綜複雜的山上恩怨,還有雙方敵對仇家的實力……內容一旁分別寫有“確鑿無誤”“存疑待定”“可延展”“必須深挖”等朱紅文字。
張嘉貞雖然是泉府賬房小先生,但其實這些檔案、情報的分門別類,這麼多年來始終都是他在輔助長命。
見到了敲門而入的陳平安,張嘉貞輕聲道:“陳先生。”
習慣使然。就像那些劍仙坯子見着了陳平安,還是喜歡喊一聲“曹師傅”,陳靈均還是喜歡稱呼為“老爺”。
陳平安笑着點頭致意,來到桌旁,隨手翻開一本書頁寫有“正陽山香火”的秘錄,找到大驪朝廷那一條目,拿筆將藩王宋睦的名字圈畫出來,在旁批註一句“此人不算,藩邸依舊”。陳平安再翻出那本正陽山祖師堂譜牒,將田婉那個名字重重圈畫出來,跟長命單獨要了一頁紙,開始提筆落字。姜尚真嘖嘖稱奇,崔東山連說“好字好字”。
陳平安將這張紙夾在書冊當中,合上后,伸手抵住那本書,起身笑道:“就是這麼一號人物,比咱們落魄山還要不顯山不露水,做事做人都很前輩了,所以我才會興師動眾,讓你們倆一起探路,千萬千萬別讓她跑了。至於會不會打草驚蛇,不強求,她如果見機不妙,果斷遠遁,你們就直接請來落魄山做客,動靜再大都別管。這個田婉的分量,不比一座劍仙如雲的正陽山輕半點。”
姜尚真說道:“韓玉樹?”
陳平安點頭道:“可能性很大。”
姜尚真摩拳擦掌,神采奕奕道:“桐葉洲有了,寶瓶洲有了,那麼俱蘆洲某個幕後主使就躲在那個兩袖清風不掙錢的瓊林宗裡邊嘍?”
俱蘆洲姜尚真很熟,是他的第二家鄉,山上朋友遍及一洲。在俱蘆洲,只要報上姜尚真的名號,喝酒都不用花錢。
崔東山輕聲道:“先生,咱們只要動刀子,刀子一定要快,快到已經割了對手脖子,對手還不自知。穩、准、狠,就像先生在太平山收拾韓玉樹一樣。”
陳平安點頭道:“劉羨陽和我在明處,你們倆在暗處,三洲之地,離中土神洲不近的,所以足夠了。畢竟裴旻只有一個,剛好咱們又遇到過。”
能夠讓他們三個合力對付的人物,確實不多。
崔東山笑眯眯望向姜尚真,道:“若是有人要學你們玉圭宗的半個中興老祖,當那過江龍?”
姜尚真笑道:“當然要盡地主之誼,哪怕沒有什麼過江龍,我們也要憑藉田婉姐姐和我這個‘韓玉樹’製造機會,讓過江龍來寶瓶洲做客。”
陳平安瞥了眼另外一摞冊子,是有關清風城許氏的秘錄,想了想,還是沒有去翻,怕自己一個沒忍住,就喊上劉羨陽直奔清風城而去。相較於正陽山,那邊的恩怨更加簡單清晰。所以陳平安只是抽出一本記錄正陽山山水譜牒的冊子,找到了位於前邊幾頁的護山供奉名單。
崔東山趴在桌上感慨道:“這位搬山老祖早已名動一洲啊。”
姜尚真瞥了眼那隻搬山猿的真名——袁真頁。浩然天下的搬山之屬,多姓袁。
姜尚真神色凝重:“一個能夠讓山主與寧姚聯手對敵的存在,不可力敵,只可智取?”
親手篩選諜報、記載秘錄的張嘉貞被嚇了一大跳。隱官大人與寧姚曾經聯手抗衡袁真頁?莫不是自己遺漏了什麼驚世駭俗的內幕?可是落魄山這邊,從大管家朱斂,到掌律長命,再到魏山君,都沒有提過這樁密事啊。
張嘉貞死死盯住那一頁,心思急轉。那位正陽山的護山供奉昔年為陶紫護道驪珠洞天之行,曾經有過兩樁天大的壯舉:一、差點搬了披雲山回正陽山。二、與老藩王宋長鏡在督造衙署問拳一場,雙方點到即止,不分勝負。後來披雲山就晉陞為大驪新北嶽,最終又提升為整個寶瓶洲的大北嶽。至於宋長鏡,也從當年的九境武夫,先是躋身止境,最終在陪都中部大瀆戰場憑藉半洲武運凝聚在身,以傳說中的十一境武神姿態拳殺兩仙人,那隻搬山猿的名聲也隨之水漲船高。
這些事情,張嘉貞都很清楚。只是按照自己先前的評估,這個袁真頁的修為境界,哪怕以玉璞境去算,最多最多,就是等於一個清風城城主許渾。
陳平安雙指拈住書頁,翻過一頁再翻回,不去看那些袁真頁的修道癖好、與誰交好,只將他擔任正陽山護山供奉千年以來,山上山下大大小小的幾十欄事迹反覆看了兩遍。
張嘉貞越發惴惴不安,輕聲道:“陳先生,是我疏漏了,不該如此馬虎下筆。”
陳平安笑道:“這還馬虎?我和寧姚當年才什麼境界,打一個正陽山的護山供奉當然很吃力,得拚命。”
姜尚真感嘆道:“搬走披雲山,問拳宋長鏡,接受陳隱官和飛升城寧姚的聯袂問劍,一樁樁一件件,一個比一個嚇人。我在俱蘆洲那些年真是白混了,鉚足勁四處闖禍,都不如袁老祖幾天工夫積攢下來的家底。這要是遊歷中土神洲,誰敢不敬,誰能不怕?真是人比人氣死人啊。”
陳平安合上書:“不用氣。”
崔東山微笑道:“因為搬山老祖不是人。”
姜尚真點頭道:“那我這就叫畜生不如。”
張嘉貞聽得半句話都插不上,掌律長命則笑意盈盈。
陳平安帶着姜尚真和崔東山去往山巔的祠廟舊址,先讓崔東山圍繞着山巔白玉欄杆設置了一道金色雷池的山水禁制,這才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幅禁制重重的畫卷,一手攥緊一端的白玉捲軸輕抖,畫卷鋪展開來。陳平安鬆開手,輕輕抬起雙袖,畫卷隨之“飛升”,懸在空中,緩緩旋轉。崔東山和姜尚真相視而笑,皆是恍然大悟。
當初陳平安在天宮寺外問劍裴旻,崔東山和姜尚真其實都對一個至為關鍵的環節始終百思不得其解,那就是各自的先生、山主大人到底是如何抵擋住裴旻的傾力幾劍的,最終又如何能夠護住那支玉簪。崔東山接應得手玉簪之前,裴旻哪怕一劍殺人不成,先擊碎玉簪,一樣可以再殺陳平安。現在極有可能會成為落魄山護山大陣的這幅畫卷,想必就是答案了。
倒懸山,敬劍閣,劍仙畫卷。這些半劍靈之姿的劍仙英靈曾經陪伴年輕隱官一起守護半截劍氣長城。
陳平安拈出三炷香,分給崔東山和姜尚真一人一炷。
陳平安作揖致禮,心中默念道:“過倒懸山,劍至浩然。”
隨後姜尚真和崔東山一起離開落魄山,先行探路。
不管是姜尚真還是崔東山,任意一個做事就已經足夠讓人放心,兩個一起,陳平安都不知道“擔心”兩個字怎麼寫。
陳平安走到竹樓,拿出一壺酒,有些猶豫。
朱斂來到崖畔石桌邊坐下,輕聲問道:“公子這是有心事?”
陳平安本就想要找老廚子說一說這樁心事,便與朱斂說了裴錢年少時所見的心境景象,又說了白玉京三掌教陸沉的五夢七心相。五夢分別是夢儒師鄭緩、夢中枕骷髏復夢、夢櫟樹活、夢靈龜死、夢化蝶不知誰是誰。五夢之外又有木雞、椿樹、鼴鼠、鯤鵬、黃雀、鵷雛、蝴蝶七相,跟隨陸沉的大道之行依次顯化而生。當然,還有丁嬰的那頂蓮花冠。
朱斂抱拳笑道:“首先謝過公子的以誠待人。”
然後兩兩沉默。
陳平安轉過頭,發現朱斂神色自若,斜靠石桌,遠眺崖外,面帶笑意,甚至還有幾分釋然,好似大夢一場終於夢醒,又像久久未能酣睡的疲憊之人終於入夢香甜,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整個人處於一種玄之又玄的狀態。這絕不是一位純粹武夫會有的狀態,更像是一位修道之人的證道得道,知道了。
魏檗心生感應,立即現身落魄山,但是不敢靠近石桌,只是站在竹樓廊下。
巡山歸來的陳靈均和周米粒在小路上大搖大擺而來,魏檗伸出一根手指豎在嘴邊,示意兩人先不要說話。
朱斂轉過頭,望向陳平安,說道:“若是大夢一場,陸沉先覺,我幫助那陸沉躋身了十五境,公子怎麼辦?”
陳平安毫不猶豫,答道:“怎麼辦?簡單得很,朱斂一定要還是朱斂,別睡去,要醒來。此外不過是我仗劍遠遊,問劍白玉京。”
朱斂站起身,陳平安也起身,伸手抓住老廚子的胳膊:“說定了。”
朱斂笑着點頭道:“我終於知道夢在何處了,那麼接下來就有的放矢。解夢一事,其實不難,因為答案早就有了一半。”
陳平安說道:“我那師兄綉虎和學生東山。”
陸沉當年重返家鄉浩然天下,在驪珠洞天擺攤算命多年,極有可能還有過一場“順手為之”的觀道,在等崔瀺與崔東山的神魂之別,以及隨後崔東山的造就瓷人,都屬於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朱斂發現陳平安還攥着自己的胳膊,笑道:“公子,我也不是個貌美如花的女子啊,別這樣,傳出去惹人誤會。”
魏檗鬆了口氣,剛要開口說話,就發現朱斂笑呵呵轉過頭,投以視線,魏檗只好把話咽回肚子。
陳平安鬆開手,笑道:“真當我傻啊,石柔當年在那邊關棧道對你的態度改變那麼大,一定是她看到了些什麼,否則就她那脾氣,絕不是你與她說了什麼道理就讓她開竅的。我不過是覺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故意不問、假裝不知而已。”
朱斂伸出一根手指搓了搓鬢角,試探性問道:“那我以後就用真面目示人了?”
陳平安點頭道:“有何不可?咱們落魄山都是宗門了,不差這件事。”
朱斂便背對竹樓,揭了兩張麵皮,露出真容。
武瘋子,貴公子,謫仙人。藕花福地這些個流傳江湖的說法,陳平安都很清楚,只是到底是怎麼個貴公子、謫仙人,具體怎麼個神仙姿容氣度,陳平安以往覺得撐死了也就是陸抬、崔東山、魏檗那樣的。所以這一刻,陳平安如遭雷擊,愣了半天,轉頭瞥了眼幸災樂禍的魏檗,再看了眼依舊身形佝僂的朱斂,笑容尷尬起來,竟然還下意識後退了兩步,好像離朱斂那張臉遠些才安心,壓低嗓音勸說道:“朱斂啊,還是當你的老廚子吧,鏡花水月這種勾當,掙錢昧良心,風評不太好。”
“確實,天底下最不要臉的勾當,就是靠臉吃飯。”朱斂點點頭,嗓音溫醇,十分陌生,然後笑着重新覆上兩張麵皮,一張是掌柜顏放的,一張是老廚子的。
陳平安提醒道:“嗓音,別忘了嗓音。”
朱斂笑道:“好的。”總算面容嗓音都變成了那個熟悉的老廚子。
陳平安如釋重負,不過補上一句:“以後落魄山要是真缺錢了,再說啊。”
落魄山的鏡花水月確實值得期待:朱斂、姜尚真、米裕、魏檗、崔東山。客卿當中還有柳質清,以後可以再加上個林君璧。更年輕一輩,還有陳李、白玄……人才濟濟,絕無半點青黃不接之憂慮。
兩人落座,陳平安取出兩壺糯米酒釀,朝魏檗招招手。
陳靈均跟在魏檗身邊,一口一個“魏老哥”,熱乎得像是一盤剛端上桌的佐酒菜。
對魏山君的態度,自打陳靈均來到落魄山,反正就這麼一直反反覆復。有一道明顯的分水嶺:山主下山遠遊,家中無靠山,陳靈均就與魏山君客氣些;山主老爺在落魄山上,陳靈均就與魏老哥不生分。登山的修道之士一般都是記打不記吃,景清大爺倒好,只記吃不記打。
一個一瘸一拐的孩子走到石桌旁,鼻青臉腫,破天荒地不雙手負后了。
白玄一手捂着臉,言語含糊道:“隱官大人,拳,我還是要練的,但是能不能別讓裴錢教拳啊,她不厚道,喂拳不壓境啊。”
陳靈均低下頭,辛苦忍住笑。
周米粒撓撓臉,站起身,給白玄讓出位置,小聲問道:“你讓裴錢壓幾境啊?”
白玄怒道:“我高看她一眼,算她是金身境好了。事先說好了壓四境的,她倒好,還假裝跟我客氣,說壓五境好了。”
白玄趕緊轉頭看了眼竹樓附近的小道,見並無裴錢的身影,這才繼續說道:“結果她出拳凶得不講道理,老子都瞧不見她咋個出拳,整個人就在空中飄來盪去,跟把飛劍似的亂竄,挨了好些拳,結果小爺我才落地,那裴錢的腳背就殺到眼前了,等我醒過來,裴錢蹲在一邊,說她最後是臨時收了腳的,不然一記腳尖戳在心窩,我都得一邊吃飯一邊嘔血,要不就是一邊睡覺一邊……走樁。”
白玄哭喪着臉,揉了揉紅腫如饅頭的臉頰,哀怨道:“隱官大人,你怎麼收的徒弟嘛,裴錢就是個騙子,天底下哪有這麼喂拳的路數,半點不講同門情誼,好像我是她仇家差不多。”
陳平安有些痛心疾首,然後輕聲道:“你傻不傻,下次問拳,問她能不能壓六境,只要她點頭答應,接下來怎麼回事,我絕不偏心。”
白玄眼珠子一轉,試探性問道:“壓七境成不成?”
陳平安微微皺眉,好像有些嫌棄:“你自己問去,我都不管。”
白玄搖晃着站起身,踉蹌走到小道上,到了無人處,立即撒腿飛奔去找裴錢,就說:“你師父陳平安說了,要你壓七境。哈哈,小爺這輩子就沒有隔夜仇。”
約莫一炷香過後,白玄步履蹣跚地走回石桌,臉頰兩邊都紅腫得沒個人樣了。他這次說話含糊不清是半點不作偽了,有氣無力道:“小爺不練拳了,曹師傅,我回拜劍台了啊。能不能讓魏山君捎我一程,小爺我夜觀天象,今天不宜御劍飛行。”
陳平安笑道:“練拳一半不太好,以後換人教拳好了。”
白玄坐在周米粒讓出的位置上,把臉貼在石桌上,一吃疼,立即打了個哆嗦,沉默片刻:“練拳就練拳,裴錢就裴錢,總有一天,我要讓她知道什麼叫真正的武學奇才。”
白玄想起一事,病懨懨問道:“隱官大人,裴錢到底啥境界啊,她說幾百上千個裴錢都打不過她一個師父的。”
陳平安無奈道:“你真信啊?”
白玄站起身:“問拳去!”
陳靈均瞪大眼睛,刮目相看。落魄山上,竟有不輸自己的英雄豪傑?!
白玄瘸拐着離去,在小道上,遇到了裴錢。
“裴姐姐裴姐姐。”白玄肩頭一晃一晃,快步向前,然後一個側身,走在小道邊緣,開始一點一點挪步,“天色不早了啊,你師父讓我去好好休息呢,回見回見。”
等到與裴錢擦肩而過,白玄一鼓作氣埋頭飛奔,回過神時已經到了台階邊,又不敢轉身回住處,就沿着台階一路登高,最後坐在山頂揉臉。
岑鴛機走樁登頂后,白玄已經轉過身,一世英名毀於一旦:小爺還沒學隱官下山大殺四方呢。
岑鴛機坐下休息,猶豫了一下,輕聲問道:“白玄,怎麼回事?”
照理說,落魄山上,不會有人欺負白玄才對。
白玄悶悶道:“半夜夢遊,摔了一跤。”
岑鴛機悶悶起身,繼續走樁下山。
朱斂和魏檗一起乘着月色回院子手談一局,兩人都很想念大風兄弟。
竹樓外的崖畔,暖樹走了趟蓮藕福地又返回。所以最後坐在崖畔的人就有陳平安、頭頂的蓮花小人兒、裴錢、暖樹、周米粒、陳靈均。
牛角山渡口,陳平安帶着裴錢和周米粒一起乘坐骸骨灘渡船去往俱蘆洲,快去快回。大致路線是披麻宗—鬼蜮谷—春露圃—趴地峰—太徽劍宗—浮萍劍湖—龍宮洞天,最終重返骸骨灘,就此跨洲返鄉。
在大海之上,北去的披麻宗渡船突然收到了一封飛劍傳來的求救信,一艘南下的俱蘆洲渡船遇到了那條傳說中的夜遊渡船,無法躲避,即將一頭撞入秘境。
陳平安原本打算讓裴錢繼續護送周米粒先行去往披麻宗等他,只是後來改了主意,與自己同行便是。他們悄然離開渡船,裴錢帶着周米粒在海上慢慢御風,陳平安則獨自御劍去往高處——那裡視野更為開闊,俯瞰人間的同時還能留心裴錢和周米粒——就此一路南遊,尋找那條古怪渡船的蹤跡。
一天夜幕中,陳平安御劍落在海上,收劍入鞘,帶着裴錢和周米粒來到一處地方。片刻之後,陳平安微微皺眉,裴錢眯起眼,也是皺眉。
一艘大如山嶽的渡船,在海上竟然就那麼與他們交錯而過。
裴錢疑惑道:“師父,這麼古怪?不像是障眼法,也非海市蜃樓,半點靈氣漣漪都無。”
周米粒雙手抱胸,皺着兩條疏淡微黃的眉毛,使勁點頭:“是有一丟丟古怪嘞。”
陳平安略作思量,祭出一艘符舟。果不其然,那條行蹤不定極難攔截的夜遊渡船倏忽之間從大海之中躍出水面,好像擱淺般,出現在了一座巨大城池的門口。裴錢屏氣凝神,舉目望去,城頭之上,金光一閃而逝,如掛匾額,模糊不清。
裴錢輕聲道:“師父,好像是個名叫‘條目城’的地方。”
“條目城?聞所未聞。”陳平安笑了笑,以心聲與裴錢和小米粒說道,“記住一件事,入城之後都別說話,尤其是別回答任何人的問題。”
沒有城禁,只是當陳平安他們入城之後,豁然開朗,視野所及,人頭攢動,車水馬龍,熙熙攘攘,熱鬧得像是一處繁華京城。
陳平安轉頭望去,裴錢手持行山杖,背着個籮筐,籮筐裡邊站着周米粒,扛着根金扁擔。他伸手一拍裴錢的腦袋,再拍周米粒的腦袋,微笑道:“不講究那個了,隨便問隨便答。天大地大,我們隨意。”
細雨蒙蒙,一艘從南往北的仙家渡船緩緩停靠在正陽山地界的白鷺渡口,其上走下一名英俊男子,青衫長褂,腳踩布鞋,撐起了一把油紙傘,傘柄是桂花枝。
他身邊跟着一個身穿墨色長袍的少年,同樣手持小傘,傘柄是尋常青竹材質,傘面卻是由仙家碧綠荷花煉製而成。
這二人正是覆有麵皮、施展障眼法的姜尚真和崔東山,他們各自背劍,都是中土神洲和俱蘆洲的秘府遺物,從不曾在寶瓶洲現世,分別名為“甲午生”和“天帚”。
他們身後是一幫同樣遊歷正陽山,正談笑風生的譜牒修士。有青年正在與身邊一名身姿婀娜的妙齡女子說他的恩師與那正陽山撥雲峰的劍仙老祖是有數百年交情的山上摯友,而那位撥雲峰老祖師在老龍城戰場上曾經與俱蘆洲的酈劍仙並肩作戰,聯袂劍斬大妖。
崔東山聽得樂和,以心聲笑嘻嘻問道:“周首席,不如咱們換一把傘?”
姜尚真瞥了眼那把碧綠荷花傘面下邊,幽綠幽綠的,搖頭道:“算了吧,不討喜。”
身後隊伍里有個眉清目秀的孩子,七八歲大,撐着把大傘,以水法在傘面聚攏、積攢了一大攤雨水,然後驟然間擰轉傘柄,雨滴向四周激射如箭矢。那孩子是個剛剛踏足修行的修道坯子,雨水四濺也無甚威力,只是打得前邊兩把傘砰砰作響,他的幾個師門長輩也只是笑。
這些修道有成的譜牒修士自然無須撐傘,靈氣流溢,風雨自退。
中五境的山上神仙雲遊四方,水火不侵,污穢避讓,那些個井底之蛙的藩屬國,稗官野史、志怪筆記上邊的奇人異士,多是記載此輩修士。若是前邊那兩個遊歷之人能夠如他們一般化雨珠於無形,自然就會有人出面阻攔孩子繼續玩傘,說不得還要主動道歉一聲,說幾句孩子頑劣、道友勿惱之類的客氣話。
結果崔東山隨手向後一袖子,將那孩子一巴掌打入水中,轉頭嬉皮笑臉道:“小崽子喜歡玩水,就到水裡耍去。”
事出突然,那孩子雖然年幼就早已登山,也毫無還手之力,就那麼在眾目睽睽之下劃出一道弧線,掠過一大叢雪白蘆葦,摔入渡口水中。
姜尚真轉頭笑道:“差點嚇死老子。你們不用道歉,可以賠錢了事。”
崔東山“嘿”了一聲,姜尚真立即改口道:“破財消災,破財消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