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琮的說法讓盤兒沒辦法反駁。
無他, 再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這陣子他到底頂着什麼樣的壓力。
他本是最厭惡前朝後宮牽扯不清,厭惡朝臣為了奪嫡之事黨爭傾軋, 為了她,他主動忽視,甚至一手促成如今朝堂上混亂的局面。
包括她為了緩解壓力轉移目標, 將大皇子五皇子拖下水, 他也忽視了。
這陣子朝堂上鬧成什麼樣, 外面人又是怎麼議論的,盤兒都清楚。
都這般形勢了, 他若是真覺得曝露她和陳家人的真實關係,能肅清朝堂,她又怎麼可能為了一己之私而去反對。
他可以為了她犧牲,她當然也可以。
哪怕是扔掉親情, 扔掉良心, 扔掉一切。
可能因為盤兒沒有說話,宗琮覺得她大抵心裡有些難受,頓了頓,又道:“朕只是說萬不得已, 如果還有別的轉機,也不一定要這麼做……”
盤兒掩住他的唇, “我懂,我都聽你的。”
說著, 她偎進他的懷裡,他拍了拍她的肩膀。
此時無聲勝有聲, 一切都盡在不言之中。
盤兒自從被禁足在乾清宮后,就住在昭仁殿中。
此殿處於乾清宮東後方,僻靜清幽,自成一處,卻又去往乾清宮極為方便。不過自打住進這裡,盤兒就極少上乾清宮去了。
一來那裡是宗琮處理政務的地方,平時少不了有大臣們進進出出,碰見了難免增添尷尬與非議。二來也是她現在畢竟是處于禁足中,就該有個禁足的樣子。
天氣稍暖,外面漸漸有了春天的綠意。
白朮見娘娘總是悶在殿中,悶得也着實有點久了,就勸她出去走走。盤兒嘴裡應着好,卻總是說說就罷。
她雖被禁足在這裡,但平時也不是見不着孩子的,隔三差五宗鉞婉婤總會帶着幾個小的過來見見娘。
其實這個倒沒有人制止,陛下的態度從把皇貴妃禁足在乾清宮,已經展現得很明顯了,歷來還沒有聽說過待罪之身的妃嬪,能被禁足禁在乾清宮的,哪怕是皇後娘娘來乾清宮住上一晚,還徵得皇帝的同意。
因此,乾清宮從上到下待盤兒與以往別無不同,自然也不可能阻止她見皇子和公主們。
看得出幾個孩子經歷了這場事,個個都長大了不少。
宗鉞、婉婤、宗鈐雖儘力表現得與以往別無不同,可兩個小的宗鉅和婉嫤卻漏了餡兒。這兩個小的比前頭哥哥姐姐們小了不少,平時都是千嬌百寵,無憂無慮,現在娘被禁足外面鬧成這樣,看得出小臉上的笑容極為勉強。
盤兒安撫了一回,着實沒什麼用,就不再安慰了。
宮裡就是這樣,旦夕禍福難以意料,既然長在這地方,還是儘早認知到這些的好,這樣才有憂患意識,才能在這裡長得更好。
不過當著孩子的面,她還是極力讓自己快樂些,不讓自己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娘,你真的會沒事嗎?”背着哥哥姐姐,婉嫤還展露了自己的擔憂。
“當然,娘不是跟你們說過。”
“他們說,都是因為舅舅,才會害得娘被父皇禁足了。大哥大姐他們都說舅舅是個好人,可好人為何會叛國?”
這個問題盤兒沒辦法回答女兒,這些日子她也想過很多。
當日在邊關城樓上看到蘇海被人俘虜的不止一人,在宣府還有傅家人的存在,甚至宗琮為了防範徐家,也明裡暗裡往宣府派了不少人。
可不管是從表面傳回來的消息,還是私下的密信,都證明了這件事並不是杜撰。
既然不是杜撰,那就是事實。
事實上就是蘇海被金人俘虜了。
至於他有沒有叛國,現在已經不重要了。因為他被俘虜了,而沒有立即去死,許多事情不是他乾的,也是他的乾的了,甚至邊鎮失守也都是他的責任,是他泄露了軍機才致使前陣失利。
而蘇大田在朝堂上說的那番話,則成了回吐在他臉上的一口唾沫,蘇家在世人眼裡,就是賣國賊。
是為了茍且偷生,不惜出賣國家民族的蠹蟲。
要說心裡不怨,肯定是不可能的,但盤兒總是不相信,那樣的蘇海……那樣的蘇海,怎麼就成了賣國賊?
他是涅槃的鳳凰,浴火重生,他在邊關用六年的血淚錘鍊,把自己錘鍊成了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兒。
為何脊樑卻又彎下了?
有時候,盤兒寧願他是死了,卻又腦海里總會浮現他的音容笑貌。浮現當年在京城再度見面,他抿着嘴唇跟她說話的樣子,他挺直着脊樑離開時,背影在陽光的照射下拖得很長的場景。
“好人也不一定是不怕死的,在死亡的面前,每個人都會膽怯。有的人可以視死如歸,有的人卻貪生怕死,而被敵人俘虜后,敵人可能使出各種各樣的手段去折磨你,意志不頑強的人很可能會受不住痛苦,做出許多違背自己良心和意願的事。
“所以一個人的好與壞,與他有沒有做錯事情是沒有關係的,一個好人可能偶爾他也會犯錯,一個壞人可能偶爾他也會良心發現去做些好事,至於這個人到底是好是壞,我們根據本心去看待就好。”
“可舅舅他……”
“舅舅可對婉嫤不好過?”
婉嫤想了想后,搖了搖頭:“雖然婉嫤只見過舅舅一面,甚至我都沒印象了,還是聽大哥大姐說的,但舅舅每年都會送婉嫤好多小玩意。”
“那你喜歡可那些小玩意?”
“喜歡。”
“拿到的時候可高興?舅舅既然每年都給婉嫤捎小玩意,說明舅舅是把婉嫤放在心裡的。”
“高興。”婉嫤終於有了答案,笑着說:“所以說舅舅對婉嫤來說,是個好人。”
“是的,舅舅對婉嫤對你大哥大姐二哥三哥都是好人,對娘對你外祖母外祖父大舅舅一家也都是好人。但如今他可能做錯了事,因為他做出的這些事可能會對別人不好,所以在別人眼裡,他可能就成了一個壞人了。”
“娘為何要說好幾個可能?”
盤兒撫了撫女兒的小腦袋,道:“因為就像娘剛才說的那樣,舅舅被敵人俘虜后,敵人可能會使出各種手段去折磨他,也許他做出的選擇並不受他自己的控制,這個時候我們就不該去苛責一個有着這般處境的人了。”
“其實最可恨的是那些敵人,如果不是他們……”
“是了。”
就在盤兒和女兒對話的同時,舅舅蘇海正和人拚命。
是真的拚命。
雙方合作各有算盤,徐桐請君入甕,打算既全了自己的打算,又保住自己副總兵的位置,甚至打算更進一步去圖謀總兵的位置。
而耳必赫這裡也不是沒有防備的。
他看似只領着一隊人馬,人數不過五千,實則正路那裡不過留的是個空架子,軍營里的所有人都被他分批調向了西路。
一切都發生得猝不及防,在金人以為自己又攻陷了一座邊鎮時,被突然出現大周士兵包了餃子。
這些兵力都由徐桐的嫡系帶領,一照面就是不留餘力的攻擊,耳必赫雖早就有了防備,還是被打得措手不及。
一場大混戰就在這座邊鎮里展開,不同於平時的兩軍交陣,既不是攻城戰也不是防守戰,而是赤裸裸真槍實戰兩軍對壘。
鮮血、慘叫在這裡交織,沒人去看對面到底是什麼人,只要看清了對方不是穿着自己的人衣裳,那就是敵人。
金人的優勢在於騎兵厲害,他們本就是游牧民族,從小就長在馬背上,可進入了城中,他們的優勢被無限削弱。相反大周人卻是步兵厲害,大周的步兵所向無敵,可不是假大空的虛話,於是耳必赫明明做了完全準備,卻完全不是對手。
金人的軍隊被割據分裂,逐個擊破。
如此好的機會,自然是蘇海和傅磬逃離的最好時機。
本來兩人已經準備跑了,甚至在某間空屋裡找了幾身漢人衣裳打算換裝離開,蘇海卻臨時變了主意。
“你先回去報信,小心點別被人暗算了,我還有事要做,就先不走了。”蘇海拍了拍傅磬肩膀,轉頭就往外奔。
傅磬愣一下,忙問道:“你還有什麼事要做?”
帶着血腥味的風擊打在蘇海臉上,他抹了抹臉上的鮮血,回頭喊道:“老子不甘心就這麼窩窩囊囊的回去了,指不定百口莫辯,老子要回去,就要風風光光!”
哪怕是傅磬都被他弄懵了,也顧不得多想,一頓足隨便卷了兩身衣裳在包袱里往身上一綁,就追了出去。
想穿越這種大混戰,就要抱着隨時被人攻擊的準備,可能是己方,可能是敵方。期間各種險象環生,蘇海還挨了一刀,卻根本沒管傷勢,只管悶着頭在人群里穿梭。
傅磬甚至想放棄他不管他了,先把信傳回去再說,卻記着這大半年來兩人生死相依的情分,做不到這個人犯傻時甩手不管。
就在這時,他看到蘇海停下來了,而不遠處正是耳必赫帶着人馬與人拼殺,卻陷入混戰之中的場景。
蘇海扶了扶頭上破羊皮帽子,又把身上的腰帶緊了緊,便提着刀跑過去了。
進入人群他就是揮着刀一通胡亂砍殺,周遭的人被他這不分敵我的打法給鎮住了,竟就讓他暫時開出了一條通道,去了耳必赫的身邊。
“保護首領,你們都是幹什麼吃的,還不保護首領!”他用金人話一通呼喊喝罵,同時奮力‘殺敵’。
邊上的金人士兵都以為他是首領的嫡系,又或是後到的援兵,也都被他鎮住了,更是奮力地與大周士兵拼殺。
因為這鼓勁兒,短時間裡大周士兵的攻勢被遏住,蘇海趁着空隙對耳必赫說道:“首領,馬恩河大人派我等前來保護首領,援兵馬上就到了。”
馬恩河正是金人高層將領之一。
聞言,耳必赫露出一個笑容:“我認識你,你是那個飼養戰雲的胡哈,你的忠心可嘉,回去后我一定會獎賞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