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異之人興味觀他,並未言話,僅是懶散點頭。
太監恭敬凝他,眼見他點頭,這才告辭轉身,故作淡定的朝前踏步。
此際,冷風突然盛了不少,吹得周遭肆意的沙沙作響。寒涼刺骨之中,光影昏暗,那高瘦的太監,前幾步還走得淡定,然而後麵幾步,卻突然顯得急促起來,最後,竟忍不住倉惶而跑,甚至還兩腳相拌,在地上大摔跟頭,卻也猶如不知疼一般,手腳並用的迅速爬起,又開始倉惶跑遠。
長玥目光,靜靜的凝在那太監後背,直至他踉蹌倉惶的消失在光影深處後,耳畔,則微微揚來一道調侃輕笑。
長玥回神,抬眸朝妖異之人望來,則見他笑得邪肆不羈,滿麵的柔魅之意,似要濃得滴出來似的。
“看來啊,這大昭深宮,雖表明平靜,但暗地裡,這些人,卻大多心中有鬼,畏懼前朝呢。”僅是片刻,妖異之人慢悠悠的出了聲。
長玥垂眸,低沉平寂的道:“前朝被滅,滿宮血洗,而今這晦氣衝天的宮闈,縱是洗淨了血跡,運走了屍首,但那慘然的殺戮,冤鬼厲魂,仍是存在。而這宮中之人,也不過是尋常之人,隻要是尋常人,又怎會不怕鬼魂這等邪然驚魂之事。”
“那本宮怎不怕?”他興味盎然的問。
他似是故意這般問,然而長玥仍是認真低沉的回答道:“宮主,並非常人。”
他輕笑一聲,繼續道:“本宮也是有血有肉,豈非常人?若真論常人這二字,扶玉美人兒才是並非常人。”
說著,轉眸朝周遭一掃,牽著她又繼續往前,“這大昭宮闈,著實是寬廣精致,冬日都可這般彆致,想必春日,更是百花爭豔,豔豔卓絕了。扶玉美人兒以前生活在此,倒是怡然得緊,但如今,你與以前的自己,卻也算是陰陽相隔,而今故地重遊了,甚至還要去拜月宮小住一夜,扶玉美人兒這心底,可有什麼感覺?”
長玥淡道:“無感無覺。”
他輕笑一聲,“是嗎?”
長玥依舊垂眸,此際,卻不說話了。縱是麵上淡漠與麻木,掩飾得極好,然而心下深處,卻早已是起伏不定,蒼涼滿腹。
此番故地重遊,又怎會無感無覺,她此際,不過是不願在這妖異之人多加表露,更不願讓自己滿身哀涼,再生軟弱罷了。
那拜月宮,是她自小生長之地,無論是裡麵的一桌一椅,一草一木,皆承載著她慢慢長大的歲月,甚至,刻骨銘心的熟悉,而今故地重遊,甚至還要去拜月宮小住一夜,這心緒,又怎能平息。
待二人之間緘默片刻後,妖異之人再度若有無意的懶散出聲,“扶玉美人兒不說話,也罷。隻不過,本宮黃昏與你說的話,扶玉美人兒自是記住為好。以前之事,過了便過了,多憶無益,此番故地重遊,還不如抱著遊玩之心,去看看舊居是否變化,去賞賞那裡的擺設與花木。但若是,你當真喜歡那拜月宮,那你便好生努力,從而,憑你之力,將那拜月宮,甚至將這大昭宮闈,都收於你的囊下。”
將拜月宮,甚至將大昭宮闈,都收於囊下?
他這話之意,也是要讓她憑己之力,將整個大昭重新收於掌心?
長玥瞬時一怔,心下深處,再度將他的話反複思量,一時之間,渾身上下,竟也是莫名的充斥著幾許戾氣與冷冽。
以前隻願複仇,隻願殺了晏親王與蕭意之這些人,卻是從不曾想過,要憑自己之力,將整個大昭奪回手心。
而今這妖異之人,再度在調侃與隨意之中,再度將她點破,令她那本是積攢著仇恨的心,瞬時寬廣幾倍。
她強行按捺心緒,抬眸朝他望來,低道:“宮主之言,扶玉記下了。扶玉也願往宮主所說的方向去奮鬥,隻是,這路途,定是險阻重重,滿是艱辛。扶玉隻願,宮主能在對扶玉多加栽培,待得扶玉大仇得報之後,宮主想要扶玉做什麼,扶玉皆願。”
她這話,無疑是孤注一擲,語氣之中,也卷著幾分堅然與寒涼。
昏黃的光線,顛然搖曳,那暗淡的光影,將妖異之人這邪肆俊美的麵容襯得更加的妖豔迷離。
“扶玉美人兒這話,說得倒是見外。你心智愚鈍,倒也不知本宮苦心呢。自打本宮將你從這大昭帶走,本宮對你,便一直是悉心栽培呢,若是不然,你今日,定還長眠於皇陵的棺材內呢。”
長玥垂眸,恭敬道:“宮主救命之恩,扶玉沒齒難忘。”
他輕笑一聲,慢悠悠的道:“沒齒難忘便不必了,扶玉美人兒為你自己爭爭氣倒是應該。這些日子,本宮倒也是親力親為的教你,甚至不惜讓你多次置身險境,驗你定力與氣魄,而今,麵對危難之事,你定力雖是足夠,能做到臨危不亂,不過,這應變之力,倒是略有欠缺。甚至於,危難之際,你信的不是自己的能力,智力,與本事,卻將希望,寄托與本宮,寄托與命運,如此,倒是並非本宮樂意見到的呢,以後,你終歸會離開本宮,但若是你再遇上危險,本宮,倒也是鞭長莫及呢。”
一語,似是直入重心,將長玥心底最深的懦弱與無力,再度血淋漓的剖析開來。
他說得的確沒錯,她慕容長玥,雖滿身毅力,但危急之時,雖能臨危不亂,但更多的,仍是篤定這妖異之人不會讓她喪命。
隻奈何,這妖異之人每番都不會真正出手救她,所有為難,皆得靠她自己出手去化解。而今,她也自是知曉他如此作為,不過是手段殘忍的在磨練她,甚至用她的性命在磨練她,她雖感激他的磨練,他的栽培,隻奈何,她對他,卻終歸是親近不起來。
長玥神色微變,麵色,越發的顯得沉寂。
她默了片刻,才低沉恭敬的道:“宮主黃昏時與扶玉所說之言,扶玉已是記在了心裡,而今宮主此言,扶玉,更會好生思量。隻是,宮主以後要如何磨練扶玉,扶玉皆無話可說,也定當拚力完成宮主所說任務,而扶玉心下,卻獨獨有一要求。”
他勾唇輕笑,異色的瞳孔在她麵上流轉,“說。”
長玥低沉恭敬的道:“望以後,宮主每番行事時,先提前告知扶玉一聲,讓扶玉事先有所準備,從而,臨危之際,不至於慌了手腳。”
他慢悠悠的道:“若是提前告知你了,還有何意義。本宮要的,便是你臨危不亂,憑己之力全數化解危難。”
說著,見長玥眉頭一皺,目光也沉了下去時,他嗓音稍稍一挑,繼續道:“本宮行事,曆來隨意,也不曾為誰破例過,對你,本宮自也不會例外。你若願為自己爭口氣,拚命努力,縱是本宮陷你於危之前不告訴你,你也有本事化解危難,但若是,你毫無本事,一味軟弱,你性命自然堪憂,而本宮身邊,也自是不會要你這等無用之人。”
這回,這妖異之人算是再度將話挑明了。
雖明著是在訓練她,磨練她,但實際上,卻是用她的性命在磨練,慘然無情。
一旦她成才,他自是得利,一旦她不成才,亡於他的算計之中,他也不會失望與心疼,隻因他身邊,從來不養無用之人。
事實的殘酷,涼薄駭心,想來那座看似諧和溫軟的靈禦宮,也不過是用一具具枯骨墊高而成的輝煌,其間的慘烈,觸目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