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彆院的院門時,管家已是備來了馬車。
待上得馬車後,鳳兮便坐在馬車角落,冷眼觀著對麵靜坐的夜流暄。
此際,他正稍稍靠著車壁而坐,如雪的身形極為頎長,清俊如風。他麵容委實精致,眸子如墨,亦如夏夜裡的星子,深邃而又惑人。
馬車開始搖晃時,鳳兮冷冷出了聲:“其實夜公子不必親自相送,鳳兮自行回去便可。”
他漫不經心的瞥她一眼,眸光平寂清淡:“不過是順便送你罷了,我自有去處。”
鳳兮愣了一下,但卻是不信。她目光朝他那受傷的肩頭一瞥,淡問:“夜公子肩頭受傷,不在彆院休息調養,是要去哪兒?”
他已是勾唇淡笑,亦如清風微蕩,清雅彆致:“自然是去見一位故人。”
故人?
鳳兮暗自琢磨著這二字,心生沉雜。
夜流暄陰冷無情,世人皆避,他何來的故人。
既是想不通,鳳兮也不願多想,她僅是稍稍將目光從他身上挪開,兀自沉默開來。
馬車顛簸搖晃,輪聲冗雜繁雜,車內氣氛卻是壓抑沉寂,透著極其微妙的緘默與流轉著的冷意。
鳳兮不曾出聲,夜流暄也未打破這層疏離與冷意,待馬車停下時,車內的氣氛才被管家一道恭敬嗓音打破:“主子,鳳姑娘,睿王府邸前有數十官兵。”
他這話甫一落,馬車周圍頓時響有大大小小腳步與鎧甲之聲,嚴謹肅肅之意儘顯。
鳳兮眉頭一皺,不由朝夜流暄望去,不料夜流暄隨手理了理白衣上的褶皺,精致風華的容顏不染半許情緒。
“車內可是南嶽攝政王?”這時,車外揚來一道嗓音,那嗓音夾雜著探究,隱隱還有半分冷意。
鳳兮卻是聽得清楚,心底也是了然如雪,這聲音,是顧風祈的。
她沒料到,顧風祈護寧王府小郡主不利,使得小郡主喪命,如今,他竟是還有空閒領兵而來,圍住了夜流暄的馬車。
憶起今日夜流暄的那些話,鳳兮心生沉雜,隻覺此際再遇顧風祈,心境終歸是變了幾分。
她不由轉眸再朝夜流暄望去,見他慢條斯理的欲下馬車,然而待他正要撩開車簾的刹那,他卻頓住身形,深黑清冷的目光朝她身上一掃,意味深長的道:“還坐著做何!到了。”
鳳兮眉頭一皺,臉色頓變。
她如今怎好出去!她身上穿的是夜流暄的白袍子,上麵還略染鼻血,此際的發絲也依舊濕潤,滿身狼狽的與夜流暄同坐一車,而此際車外兵士雲集,顧風祈也在場,她若就這般出去,無疑會令人想入非非。
“你若想繼續留在車裡,我可讓管家立即打道回府。”正這時,夜流暄淡漠清冷的嗓音再度低低揚來,那優美緩慢的嗓音充斥著不近人情的威脅,令人心生壓抑。
他在逼她!意在看她的好戲!
鳳兮如是想著,心底極其明了,臉色也陰沉半分。
這冷血魔頭,就是想讓她這般狼狽的在眾目睽睽之下從他的馬車裡出去,從而聲名狼藉,不僅抹黑了自己,也抹黑了自己這大昭皇子妃的身份。
她狠狠瞪著他,他清冷精致的麵容卻是漫出半許冷意,隻道:“怎麼,當真不願下車?”
鳳兮臉色再度沉了幾許,無可奈何。
她冷盯他一眼,終歸是朝他挪來,他深黑的眸底漫出滿意之色,優雅慢騰的撩著簾子下了車,待鳳兮挪到馬車邊緣時,他一手撩著車簾子,一手極為乾脆的將她半拉半扶的拉下了馬車。
車外的冷風迎麵蕩來,微微有些刺痛。然而周圍人那驚愕詫異的目光卻是莫名的襯得這周圍的冷風更涼。
鳳兮眉頭再度一蹙,心底壓抑冷冽,轉眸朝周圍打量,才見早有數十名衣著鎧甲的侍衛正圍在馬車周圍,而那立在對麵之人,則是一身藍袍的墨發少年,其渾身的氣質脫塵,透著幾許仙風道骨般的飄逸。
眼見那藍衣少年深黑的目光朝她落來,不聲不響,連帶那俊逸溫潤的臉色都陰沉了些,似乎壓抑著什麼。
鳳兮眸色微動,按捺神色,淡然的迎上他的目光,朝他喚了聲:“清隱公子。”
他臉色再度一沉,目光朝她身上的白衣打量幾眼,轉眼已是上前幾步,恰到好處的拉住了她的手,朝她道:“怎將自己弄成這副樣子了,外祖父見了倒是得擔心了。”
“這聲外祖父,大昭皇子倒是喊得早了。”這時,夜流暄清冷出聲,嗓音透著幾許漫不經心,依舊不含任何情緒,但卻給人一種莫名的冷冽與壓抑之感。
顧風祈儒雅的麵上有過刹那的複雜,他將鳳兮順勢拉至他身後,目光朝夜流暄迎來:“鳳兮已是我大昭正妃,睿老王爺這外祖父,在下自是喚得。”說著,話鋒一轉:“反倒是攝政王爺你不是該在宮中嗎,如今怎出現在這睿老王爺府邸前了?”
夜流暄清冷出聲:“你大昭正妃?鳳兮並非你大昭人,皇子不會以為僅憑你大昭皇帝的聖旨便可定了鳳兮身份?若是睿老王爺不答應,亦或是,我不答應,你能娶得她?”
顧風祈眉頭一皺,儒雅的麵上當即滑過幾許沉色。
夜流暄僅是淡瞥他一眼,緩慢清冷的嗓音再度揚來:“再者,我為何會出現在此,想必皇子早已心知肚明,如若不然,你又何須領著這麼多官兵在此等候?難不成,你領兵在此守候,僅是為了迎接鳳兮?”
一語直入顧風祈心底,顧風祈眉頭皺得越發的深了。
“攝政王字字珠玉,句句含沙射影,在下倒是無奈。看來,攝政王對在下倒是誤會得深。”顧風祈緩道,語氣並無太大的怒意與波動,情緒控製得極好。
夜流暄深眼將他打量,清俊如華的麵上漫出半許煞氣:“是否是誤會,你自然清楚。顧風祈,我勸你一句,若要在我眼皮下興風,自得三思掂量,如若不然,這後果並非你能承受得起的!”
顧風祈臉色驟然一沉,儒雅的麵容布滿冷意:“今日汴京西湖之事,是你主導?”
夜流暄漫不經心的清冷出聲:“我夜流暄還沒閒到這地步!你不是早將我的軟肋拿捏得當了嗎?至始至終,我所在意的不過一人,除了她,其餘算計,我夜流暄委實沒放於眼裡,更沒閒心。今日西湖之事,你想推波助瀾,我夜流暄倒也順了你一回,隻可惜烏俅之人委實無腦,認錯了人,是以最後這結果,倒也精彩,不是嗎?”
“攝政王心有磅礴,在下自是佩服。隻是縱然如此,攝政王也無須誣蔑在下。今日西湖之事,乃烏俅之人所犯,在下也是措手不及。要不然,鳳兮豈會勞煩攝政王來救!”
說著,嗓音稍稍一頓,按捺神色,儒雅有禮的道:“無論如何,今日多謝攝政王救了鳳兮,在下感激不儘。”
夜流暄眸色一深,清俊風華的麵上漫出幾許冷冽:“以前倒是不知,皇子除了卜算了得,這口才也是絕佳。鳳兮本是我蒼月宮之人,我救她,關你何事!再者,縱然要謝,也是她親自謝我,皇子越俎代庖是為何意?”
“混賬東西!都聚集在我睿王府外做什麼!是嫌我睿王府不夠排場,欲增些侍衛堵門,以作看門狗嗎?”正這時,不遠處睿王府的大門一開,一道精光四溢的冷喝揚來。
在場侍衛皆怔,隻道這聲音委實是指桑罵槐,雖明罵他們這些侍衛,但暗裡卻是將夜流暄以及顧風祈等人皆罵了。
他們驀地變了臉色,紛紛循聲一望,便見一身貴袍且頭發花白的睿老王爺氣哄哄的踏步出來。
這睿老王爺乃兩朝元老,縱然年事已高,無須日日上朝,但也是掛著王爺頭銜,手握先皇禦賜的尚方寶劍,可上斬昏君,下斬佞臣,加之其老來的怪脾氣漸長,常常易怒,無人敢在他麵前放肆不恭。
眾侍衛頓時退至一邊,迅速站成一列,恭恭敬敬的朝他喚:“拜見睿老王爺。”
雖擺足了恭敬的架勢,然而睿老王爺卻半分都不買賬,反而是怒眼朝他們一掃,冷哼一聲,又怒了一聲:“打哪兒來的便滾回哪兒去!切莫擾了本王門前清淨!”
這話一落,睿老王爺渾然不顧侍衛們惶然的反應,足下步子直往鳳兮而去,隨即停在鳳兮身邊,目光先是掃了一眼鳳兮身上的白袍,皺紋橫生的麵容當即蹙成了一團:“鳳兮啊,怎出去一趟就弄成這樣了?莫不是有人欺負你了?”
鳳兮怔了一下,不及開口,顧風祈已是朝睿老王爺儒雅而笑,隨即彎身稍拜,溫潤而道:“在下大昭顧風祈,拜見外祖父。”
睿老王爺眉頭一皺,眸色也是跟著一沉。
鳳兮細細打量,心底明然。
今日一早便知自家這外祖父不喜顧風祈,此番一見,僅憑他這皺眉反應,想來顧風祈定是不入他的眼,沒準那聲‘外祖父’,還會觸及自家這外祖父的黴頭。
不得不說,顧風祈曆來處事周到,此際卻是魯莽了。
“外祖父?”果然,睿老王爺嗓音一挑,目光在顧風祈儒雅的麵上流轉幾圈,皺紋橫生的麵上更是漫出幾許不悅,“本王可不記得何時還有個身份這般顯赫的外侄兒。大昭皇子這親,可莫亂攀。”
顧風祈眼角一抽,儒雅的麵容略生無奈,“外祖父應是不知,鳳兮已是在下的正妃,是以在下,也算是您的外侄了。”
睿老王爺一惱,冷眸盯著顧風祈,道:“你是欺本王不在場,便擅自為鳳兮定親?哼!無恥小兒,我睿王府孫小姐的婚事,豈容你一國擅自做主!你小子叫顧風祈是嗎?回去告知你父皇母後,這門婚事若是本王一直不首肯,自是無效!”
說完,當即拂開顧風祈那隻拉在鳳兮手腕上的手,親自拉著鳳兮的胳膊,朝鳳兮慈愛安慰的道:“鳳兮啊,看你如今這模樣,應是沒在西湖尋著什麼心儀之人了。不急不急,東臨上下好男兒多的是,改日外祖父便為你挑上幾個讓你過過眼!”
尾音一落,他已是拉著鳳兮轉身朝睿王府大門行去。
鳳兮怔了一下,慢騰騰的順勢踏步跟上,微微蒼白的麵上終歸是滑出了淡笑。
若說旁人對她皆不是真心,但此際,她卻是能感覺到自家這外祖父對她坦然而真誠的袒護與關心。
“睿老王爺……”顧風祈忙上前跟著,也終於改了口,嗓音依舊恭敬而又無奈,但卻不急不惱。
睿老王爺足下步子未停,扭頭瞪他:“你莫要跟來了!縱然跟來,本王依舊讓你吃閉門羹!”
顧風祈臉色微變,無奈的停了步子。
正這時,不遠處一直閒散看戲的夜流暄終於是清冷出聲:“睿老王爺,彆來無恙。”
他嗓音極緩,不染分毫情緒,淡如清風明月,但卻給人一種莫名的壓抑與冷沉。
睿老王爺終於是停下了步子,轉眸朝他望來。
夜流暄巋然不動,淡漠的目光迎上睿老王爺的目光,再度清冷出聲:“鳳兮便先交由睿老王爺了,還望睿老王爺守好了。”
睿老王爺神色已是變了幾許,目光直直的朝著夜流暄上下打量幾番,“你今兒竟是又來了?”
夜流暄清平寂清冷的道:“王爺終於是發現我也在場了。”
睿老王爺臉色一冷,扭頭朝鳳兮身上的白袍子瞅了一眼,隨即又將夜流暄身上同款的白袍子瞅了瞅,眸底驟然一沉:“鳳兮身上的衣袍是你的?”
夜流暄淡然點頭。
睿老王爺當即氣得身形一踉蹌,扭頭便朝在場規矩站立成排的侍衛吼道:“還愣著做什麼!還不將這對本王外孫女不敬之人揍上幾拳再攆走?”
在場侍衛傻眼,麵麵相覷,卻是皆不敢動作。
南嶽攝政王,身份貴極,他的車駕入這汴京時,便被當今陛下親自迎入了皇宮,這等殊榮,又有哪個彆過來使受之過?
“怎麼,本王還喊不動你們了?”眼見侍衛們不動,睿老王爺臉色更是難看了幾分。
哪知他嗓音一落,夜流暄卻是主動出了聲:“睿老王爺無須惱怒,在下此際正有自行離去的打算。”說著,目光朝一旁深眼觀他的顧風祈望來:“今日天色尚好,故人相逢,不知皇子可有興致隨我一道去喝一杯?”
顧風祈眸色一動,儒雅而笑:“在下也正有此意。”
二人一拍即合,其間氣氛委實詭異而又冷冽。
睿老王爺此際倒是不急著進府了,反而是拉著鳳兮原地停留,靜觀著夜流暄與顧風祈雙雙朝他告辭後便同入了那輛馬車,緩緩而去。
而那些立在原地的侍衛們,也是小跑跟上,不多時便消失在了路道儘頭。
風來,涼意刺骨,鳳兮打了個寒顫。
睿老王爺這才反應過來,急忙拉著鳳兮入府,又急又慌的吩咐府中婢女為鳳兮準備熱水,伺候她沐浴梳洗。
這一折騰,時辰早已飛逝。
黃昏時,鳳兮已是精致的紫裙加身,青絲微挽,玉簪橫斜,珠花琳琅,加之容顏微妝,眉稍微描,整個人清秀無邊,委實是彆雅秀美。
正這時,有婢女來喚,稱是睿老王爺喚鳳兮於大堂用膳。
鳳兮點頭,緩步而去,待走至大堂時,才見睿老王爺獨身一人坐在桌邊,神色悠遠,皺紋橫生的臉上卻是交織著複雜與悲戚。
“外祖父。”鳳兮走至他身邊停住,恭敬的喚了聲。
睿老王爺回過神來,斂住情緒,朝鳳兮慈意笑笑,拉著鳳兮坐定,率先將一碗薑湯推至鳳兮麵前:“鳳兮今日受苦了。來,先喝碗薑湯驅驅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