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2 / 2)

“嗯,你是除柳媽媽外,第一個知道的。來,弟弟,先吃點菜,壓壓酒。姐姐再給你細說。”

“阿姐,您也,吃點,不要,傷了胃。”

第二十四回 那一刹那的驚豔

秋香、夏荷悄無聲地進來,收拾酒菜碗碟下去;再奉上一壺清茶,又悄無聲地退出。動作如行雲流水般賞心悅目。

白玉瓷杯,如翡翠般淡綠色的茶水,完美的視覺享受。

升起的水霧,帶著茶葉的清香,從鼻孔沁進肺葉。

“好茶、好茶!”嗅著茶香,趙德昭連聲讚歎。

柳可卿柔柔地倒上一杯,玉指輕撚,遞到趙德昭麵前一尺處:“雨前龍井,今年的新茶。阿弟,請品嘗。”

趙德昭微微欠身,雙手接過。

他端杯於鼻下,低頭輕輕吸氣,感受茶的香味;然後先呷了一小口,在口中展開,舌頭輕攪、閉目慢慢感受茶的味道。

一會兒,喝下第二口,體會茶的餘香。

品字三口,一杯茶,第三口才可以喝完。然後體會茶的回味。

清茶入腹,驅散了半醉的酒氣,神清氣爽。

茶品三杯,兩人暫息。此時,兩人的眼神都恢複了清亮。

但是,柳可卿吐露心聲的欲望,卻是越來越強烈。

“其實,我小時候,是出身詩書禮儀之家。我的爺爺,三甲同進士,一任知縣;我的父親更是出色,是二甲進士第十七名,累官知縣、知府,最後官至禮部侍郎,正三品;我的母親家,外公是國子監司業,從四品下。我們家生活優渥、教養極嚴;家族中子女皆四歲啟蒙,讀了一肚子四書五經,習的是嚴格的禮儀。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皆有涉獵。”

“我是長女,下有一弟。年歲,和你差不多。這是為什麼,我一見你,就覺得很親切。”

“本來,生活是美好的。如無意外,我長大後父母會為我找一家門當戶對的郎君嫁了,相夫教子。”

“可是,天有不測之風雲、人有旦夕之禍福。因父親深度參與王居正先生變法,而遭皇上忽然駕崩,太後垂簾、儘廢新法而失敗。王居正先生被貶斥,流放崖州,兩年鬱鬱而終;其餘重臣,皆受強力製裁,基本被流放偏遠之地、不得善終。”

“我父親是王居正先生高足,變法重臣;被下大獄,議罪當斬;因太祖祖訓:不可殺士大夫!太後遂改為流放西北玉門關軍前效力,半路莫名去世,隨行阿弟驚悸而死;因不堪教坊司淩辱,又聞知噩耗,母親因此懸梁自儘。”

“其餘家眷皆被發賣為奴。那時,我才七歲,被賣到教坊司。”

說到這裡,柳可卿一滴珠淚落下,聲音微微顫抖。

趙德昭給柳可卿斟了一杯茶,輕聲安慰,柳可卿點頭致意。

因柳可卿之語,趙德昭知道了十年前曾發生過王居正變法。難道,是王安石和張居正合體?變法內容,柳可卿沒有說,她那時候還不滿七歲呢。但大致可以猜測出來,絕對是觸犯了強大的既得利益集團、遭致瘋狂的反攻倒算!其處罰力度,遠超懲罰貪官汙吏賣國賊。

對於教坊司,趙德昭在後世是知道的,用“慘無人道”、“滅絕人性”來形容它都太溫柔了。

教坊司,最早實際上是周朝周公旦所創,原本是為宮廷樂舞培訓人員。但到後來,卻逐漸變質成了官辦妓院。而裡麵的成員,基本上是犯過大罪的官宦家女眷!

男丁基本被流放或處死,女眷發配到教坊司。這些女眷,犯事前都是錦衣玉食、養尊處優;詩書禮儀、琴棋書畫、氣質高貴,具備多方麵藝術才能,文化素養水平也很高。

而一旦進入教坊司這個地方,她們的一生就發生了重大的變化,從高高在上的榮華富貴高峰位置瞬間連續十幾個跌停板,到低賤到塵埃裡的悲慘生活就此開始!

裡麵的女眷大致分成兩個部分:如柳可卿母親那一類年老色衰者,基本上都是乾勞動強度大的粗活。如大體量的洗衣、掃地、清理排泄物......當然,少數運氣好點的也可以去表演歌舞。她們的結局不外乎是:累死、病死、凍死、餓死、淩辱死、杖責(打)死;最多比例的,是不堪淩辱、絕望自殺!

而且,活的時間都不長,最多三年!沒有一個此類女人能活著離開教坊司。死後,丟入亂葬崗!

另一部分就是柳可卿這類年幼貌美者,教坊司會著力進行類似後世補習班似的培養。她們本來的藝術表現力就很強,教坊司節約了初期培訓的時間和成本。詩詞歌舞方麵隻是進一步優化,讓觀眾(皇親國戚、達官貴人、超級富商等)獲得更高質量的視覺、聽覺等方麵的享受,給教坊司帶來豐厚的財富。

想想看,昨天踩著我的上司,今天他的妻女卻在伺候我,是多麼的有刺激感和變態的滿足感!

而她們更主要是被訓練以色侍人的技巧,到時候可以作為皇帝獎賞、收買大臣、勳貴等的物品或籌碼,供他們玩弄、享用。

教坊司女人的身份是全社會最低賤的,比如,她們被強製穿特製的衣服,使人們能輕易認出來、從而遭到世人的冷眼、嘲笑,被公開欺辱、甚至被殺死對方也隻是輕判(罰款不如一頭豬的價格);她們的丈夫也隻能是低賤之人,且被強製要求戴綠色帽子(綠帽子的由來)!後代也要一直過著抬不起頭的生活,做最低賤的工作,不能參加科舉更彆說做官了。

“本來,我這一生就這麼完了。幸運的是,可能這次政治殘殺耗費空了國庫,皇家急需一大筆錢來平息事態、收買高官......包括皇帝自身的驕奢淫逸生活開銷。於是我們這一批一百多個少女就被公開拍賣!我們這類少女,在青樓屬於急缺的搶手貨,教坊司獲得了驚人的財富!而我,就幸運地被瀟湘館拍下,和還算心善的柳媽媽一起過了十年。”

說到這裡,柳可卿語調略略加快,緊束的胸部起伏幅度加大,呼吸也急促了幾分。

“進入青樓,我的命運好多了。隻要是當紅花魁,大概率會被達官貴人、至少是富商養作外宅,運氣好還能提升為妾室。子女也不再是賤籍,可以參加科舉、甚至做官!前提是,我要為青樓帶來遠遠超出他們付出的海量財富。”

“我十二歲來月事,十三歲就正式出道。也就在那一天,我才知道了我父親、母親、弟弟的慘死消息!這,已經過了六年了!”

“我活下來了,因為我怕死,我有強烈的求生欲。”

“我隻是在心中為他們祈禱,下輩子投個好胎。奇怪的是,當時,我居然沒有流一滴淚。”

“花魁初出道,瀟湘館很會經營。我那次,僅僅憑第一次出道、陪著客人喝我這個花魁親自釀造的米酒,就拍賣出了一萬多兩銀子!整個儀式收入超過十多萬兩銀子!柳媽媽笑得合不攏嘴,稱這一次就將花在我身上的錢全收回了、還有富餘!”

“以後的,就是純利潤了。”

趙德昭感歎道:“普通百姓,還在為幾個銅板拚死拚活的;這些人,一擲萬金而不帶皺眉的,唉!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謂為信然!”

他有種感覺,雖然窩在臨江府不知道全國局勢,但貧富懸殊達到如此變態,很可能要出大問題了。

柳可卿講述這些,眼中再沒有淚水,神色平靜。過往的不幸,她早就麻木了、拋開了、走出來了。她和她所說的一樣,她很怕死,她隻想好好地活下去,能過完正常人的一生。

這是絕大多數人的正常思維,無可指責。

和柳可卿的命運比較起來,趙德昭覺得,自己兩世為人遭遇的那些所謂“不幸”,簡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阿弟,我越來越欽佩你了,總是出口皆是妙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太貼切了!唉,你知道,我為什麼對你另眼相看嗎?你的文采,確實高;但趙德芳、黃周星、許少遊、朱友河,甚至秦湘蓮、趙靈兒等,不比你差的太多。在科舉文章上,你可能還比不上他們。主要是,我在你身上,仿佛看到了我親阿弟的影子。他若活著,和你一樣大。”

柳可卿眼中現出溫柔、濡慕的神色,那是趙靈兒看他一樣的神色、還尤有過之。

大姐姐愛護小弟弟,自古皆然。

“嗬嗬,沒想到,參加一次詩文會,收獲姐姐一枚、我賺大發了。”趙德昭痞賴地調笑道。

“其實,有德昭公子這樣的少年俊傑作阿弟,是我高攀了。”

兩人就這麼互相謙遜了一番、卻都是真心實意的。

“我的這些經曆,柳媽媽都知道。但這些話,我卻是第一次與人訴說。與阿弟說完,我覺得放下了心中的一塊巨石。”

“阿姐,你心中所埋藏的這些話,就像是一些毒藥,有怨毒、有恨毒......如不吐出來,它就在你心中發酵,總有一天毒發身亡。今天,你說出來,就是,排除毒素、一身輕鬆!”

“嗬嗬,阿弟,你真是說得太形象了!姐姐說了這麼多,阿弟,也該說說你了哦。”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我嗎?畢竟比你小好幾歲,家世風平浪靜,經曆的可沒這麼跌宕起伏。就算是被人算計,賭博敗家、差點送命,比起阿姐你還算是太幸福了。我從記事以來,父親嚴厲,母親寵溺......”趙德昭比較詳細地講述了原主記憶中的一些事,特彆是為吳嬌杏爭風吃醋、莫名落水之事,當然絕不敢說自己穿越之事。

“阿弟,我們花魁,輕易不會見客。今天和你飲酒品茶,是因為你為我作出了傳世之作。客人要見一次我們,最低限度也是三百兩銀子、而且時間不會超過一刻鐘。吳嬌杏那麼輕易就和你,曖昧,姐姐我覺得,其中大有問題。”

“事後回想起來,確實有問題。但我卻找不到證據,隻能是暫時放下,今後提高警惕了。”

“不說這件事了。對了,阿弟,姐姐在這青樓,見識了不少。作為出路,你,還是要走科舉這條路。本朝自太宗皇帝杯酒釋兵權以來,一直重文輕武、以文抑武。武官見文官、直降三品!文官犯罪,最大的處罰就是流放邊境、轉化身份作武將的附屬、如我父親那般。”柳可卿這時化身秦湘蓮了。

“是呀,以前我紈絝不堪,賭博敗家,累及母親,真是不孝!為了自己、為了母親,我還真的要好好參加科舉。”

“好好!下次科舉,還有七個月時間。姐姐我期待又一個少年舉人的誕生。”柳可卿舉起了茶杯。

“借姐姐吉言,小弟一定不負所望。”趙德昭亦舉杯與柳可卿共品一杯。

趙德昭這時隨意多了,他伸了伸腿,半躺著:“阿姐,不好意思,腿麻了。”

柳可卿展顏一笑,不置可否。

“阿姐,你這麼帶著麵紗,吃飯、喝茶多不方便。”趙德昭隨意說道,目光灼灼。

柳可卿白了他一眼:“人前我戴麵紗,是為了保持神秘感。平時閨房裡卻是不戴的。”

“真想瞧瞧你的真麵目。”趙德昭期盼道。

柳可卿很是為難。戴麵紗,固然是花魁常用手段,保持神秘感,提高身價。還因為她在心中發過重誓:她的麵容(指成為花魁、出道以後),第一次隻能給她心儀的郎君看。贖身出嫁、洞房花燭夜後,就可以摘下了。

但麵對趙德昭的期盼,她又很是不忍心。於是,她下了重大決心:“阿弟,隻準看一眼。”

趙德昭大點其頭。柳可卿素手輕摘左邊麵紗細繩扣,忽然拉開、又馬上遮上——前後不過一秒鐘。

就這短短的一秒鐘,趙德昭隻覺得萬分驚豔!

柳可卿,兼具有秦湘蓮的美、吳嬌杏的媚,甚至還有一分母親趙李氏的柔、慈!

怎麼說呢,在美麗程度上,也許她略遜秦湘蓮一絲,但差距十分細微;她也有吳嬌杏媚骨天成的一絲,可以補充;對趙德昭,她居然還有了一分長姐當母般的柔、慈!

如果是原主,肯定瞬間就淪陷了,甘當舔狗而不悔!

趙德昭這時忽然想通了,為什麼無論成功或不成功的男人,喜歡上青樓了。古時候的賢妻良母都必須要端莊,做事要合體統,自然不會有什麼風情、情趣可言了,夫妻關係最為融洽的也都是彼此間相敬如賓。秦湘蓮就是這種女人的典型,絕對是合格的大家族當家主母,會把內宅管理得井井有條、和睦親善。

既然是講究“如賓”,就更不會有那種親密感與浪漫的情懷了。然而在青樓中的女子就有所不同了,相對而言,她們是更具有誘惑力和浪漫感的,這些都是作為妻子所不能給予自己夫君的。所以男子們才更喜歡來這煙花柳巷之地,因為她們是妥妥的“紅顏知己”,當然實質上她們也隻是逢場作戲。

吳嬌杏和柳可卿,都是這方麵佼佼者。

揭開麵紗那一瞬間,直令花羞月閉、魚沉雁落。柳可卿臉紅如朝霞,呼吸急促,體香不由自主地散發,使得趙德昭如癡如醉。

趙德昭在重生後對自己下過命令:不得輕易對女人動情。所以此時他是帶著欣賞美的眼神,看著柳可卿優雅地揭開麵紗、和那一刹那的美麗;他的眼中清澈、純真,沒有絲毫淫邪和貪欲。這,讓柳可卿敬佩和放心的同時,有著小小的失落。

柳可卿在對待趙德昭上,從“長姐姐”的身份,開始向“情姐姐”方向偏了一毫米。

有時候,愛情就是這麼不知不覺產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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