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抱著一摞色紙和一疊金銀箔來。宮裡日子難熬,家裡人死了也不允許燒些紙錢,隻能等著每年中元時托了人送到皇帝的官船上,然後用下一年的時間來折下一年的東西,宮女們多是深諳此道,看著杜蘅這個樣子,她的心中不可謂不怕的,想了想許是跟蘇家大人有關,姑娘對蘇大人的情誼,蘇大人對姑娘的情誼,她一個做下人的都看在眼裡,如意的思緒不知跑到了哪裡,一不小心讓剪刀劃傷了手,滲出了些紅色的血珠。
杜蘅的笑清淡而溫婉,她看著如意像是看見了從前的自己,她走近如意,輕聲道:“做這些活計也能劃傷自己麼,你真是越活越退了回去。”
如意笑了笑,有些不太好意思,但看姑娘緩過神來了,心裡還是暗道了一句好。
杜蘅對著燭火翻看史書。如意伸了個懶腰,在她身側折著紙,在這一室靜寂無聲中呼吸略有些沉重,惟聽見書頁翻動的聲音,沙沙沙沙,夾在湖水拍岸的聲音中,像是下著小雨。
書籍發黃的紙頁間有墨跡的清香,一字一句皆是前人的事,借隱沒在此間了。史書大多是男人的曆史,且不說春秋戰國南北對峙的亂世時兄弟睨牆、父子成仇,單在治世,就有漢景帝的七國之亂,親人手足都無法避免刀劍相見,又何況一點都沒有親緣關係的朋友呢,利益能乘舟,亦能覆舟。一部史書,皆是刀光劍影,由前人的血淚寫成。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勝者為王敗者為寇,人的性命如草芥一般輕賤,杜蘅合上書,讓如意去端個火盆來,點著紙燒在了盆中,希望佛祖能夠保佑我弟弟能夠一路平安,杜蘅願結草銜環來報。
窗台上飛來了一個鴿子,是個品相極差的鴿子,雪白的翅膀下還有許多雜毛,杜蘅從他的腳下拿出一張字據——上麵交代了,皇上派杜晉與杜家去修篆了南方堤壩。
朝中意見如何,杜晉是向來不去管的。皇上這是有意把他豎成一塊靶子,在她來北部之前,已經聽見了些流言蜚語說什麼“皇帝太過抬愛杜家。” 這就自然招恨得很,在意朝中老臣們的眼光,隻怕那眼光早就把他捅了千萬刀了。反正他是天子純臣,姐姐也不許過問前朝奏折,杜晉一條人馬闖蕩朝堂,端的是年少無畏,隻認皇命。
杜晉這個橫衝直撞的性格,屬實讓杜蘅頭痛,他與皇帝是統一戰線,倒顯得杜蘅像是一個外人了,有些事著實讓杜蘅為難了一把。權勢一度滔天的張家怎麼可能允許有一個更紮眼的存在,杜蘅為杜晉擔憂,卻也希望他得到曆練,知道這是最好的方法,她隻祈求上蒼,不要出些什麼致命的傷就好了,其餘的一切有她這個阿姊在呢。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雪夜明月,院子內種著一棵梅花樹,杜蘅望著窗外,有個模模糊糊的人影,映著這紅梅簇簇,暗香浮動,雪落在那人的身上,他卻渾然不覺。杜蘅扒著窗沿,有些失神地盯著他。
“如意,替我更衣。”杜蘅站起身披一件銀白花紋的鬥篷,青蓮在這上麵彎彎曲曲,兜上風帽就動了身,如意也勸不住她,愣是裹了三層衣衫才肯放她離去,如意映著燈火,往外看了看,她吃驚地發現,站在院中的蘇大人麵色紅紫,雪已淹沒了他的靴子。
杜蘅一步一個腳印地向前走,路凍的有些滑,她走的很慢,夜深天寒,平日勤快的侍者都躲進了屋子裡,待著天一亮,就出來清掃。所幸夜風不大,雖然寒意襲人,身上衣服厚實也耐得過。快要走近時,杜蘅心中犯了怯懦,她提著一盞小小的羊角風燈,燈光映著她自己有些孱弱的身形。
“馥鬱。”蘇子衍動了動喉嚨,咽下如潮水般的酸澀與苦痛,他麵色憔悴,下巴一片青茬,神色間多是憂慮與不安,他雖不明白杜蘅這究竟是因為個什麼,隻是惴惴不安地覺得是與自己有關,她從未對他如此漠然過。
蘇子衍從未想過杜蘅會如此對他,在她昏迷的那一夜,他直直地立在她房門外,直到現在,他才感到害怕,為她驚心的冷漠感到害怕,曾經的那些攜手與苦難都在一瞬化為了泡影,蘇子衍握緊了手中的項圈,他見杜蘅停在了原地,自己的腳也已經被凍的十分麻木,邁開釘在雪中的步子,蘇子衍一步一步朝杜蘅走過去。
“馥鬱,我們談談。”蘇子衍與杜蘅之間不曾邁過禮數一步,最親昵地稱呼也不過是幼時的一句“杜馥鬱”,馥鬱是杜蘅的小字,唯有杜蘅的父母曾如此喚她,杜蘅向後退了兩步,她手中提的燈晃了晃。
杜蘅開口,態度冷淡:“蘇相,無論如何我都是一個姑娘家,夜半三更與你在此相見已經是於禮不合,更不能將你帶入我的閨房之中,還請蘇大人自重。”
蘇子衍卻沒有在意,隻是低聲勸到:“馥鬱,我們去前堂談談,前堂之中仍有人守夜,更不會汙了你的名聲,叫你為難,若是你覺得還是不便,可把知州大人與禮韞請來,這樣在雪地裡,你受不住。”
杜蘅提起燈看他,燈火被風一吹,將息未息,她盯著他的眼睛,竟從當中找到一絲懇求與迫切,杜蘅覺得自己被大雪迷了眼,鬼使神差地點點頭,如意從窗中看著,蘇子衍走在前麵,一步三回頭地看著杜蘅,杜衡踩著他的腳印跟在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