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你個杜晉,竟然敢在殿中對著太後娘娘耍小心思。等太傅回來,朕定要告你一狀。”皇帝碰了碰杜晉的胳膊,二人煢煢走在暮色四合的長街上,夾道高聳的紅牆被夕陽染上一種垂死之人麵孔上才有的紅暈,黯淡而無一絲生氣。而一身華服的杜晉像一個華麗的布偶,沒有回話。
皇帝看他興致不高,在和他目光相觸之後問道:“怎麼,你在想些什麼,免了責罰還不高興?”
因著二人是發小的緣故,說話也十分親厚,杜晉靠在牆上,看著皇帝,似乎在思索著什麼。良久,終於自嘲地笑笑:“皇上可還記得入秋時微臣帶給您一頂金絲製的鳥籠麼?微臣見您十分喜歡,這次下江南,特地去尋了尋,江南那邊風水好,我本以為鳥雀也多為有精神的,可困死在籠中的卻不在少數,微臣看著有些晦氣,也就沒帶回來。往日微臣不懂您所處在這宮中的難處,隻覺得您是天子,想要什麼就都有了,再看宮中日子也並不好過。”
二人望著斜陽漸漸墜入西山,濃墨般的天色隨即吞噬了二人孤清的身影與麵容。
皇帝一怔,拍了拍杜晉的背,他心中泛起微微的酸楚,挺著胸膛釋懷一笑:“夫子看到如今愈之思慮事情這般周全,不知道得多麼高興呢,至於朕,朕從小就生活在宮中,離了宮,朕又該去哪呢?朕所學所見都是在宮中,朕生來便是如此。”
在宮中若過得慣,一日一日,白駒過隙,是極容易過的。每個皇家子女從出生就被教導著謹小慎微,若是過不慣,日子裡沒個盼頭才最是熬人。皇帝每日因為翻牌子而感到厭煩,忽然一拍腦袋想起今日應承了去皇後宮裡。
“事情已了,微臣不適合再留在內宮,就先行告退。”杜晉走進一步,皇帝今日沒有乘坐步攆,兩個人一同走在路上,卻是不同的心境,他從袖子裡抽出一把小刀,上麵的皮質把手是上好的虎皮,又特意雕刻了龍吟花紋,方成龍吟虎嘯的畫麵“微臣在江南特地命人打造這柄小刀,皇上隻當得了個配飾,還望皇上不要嫌棄微臣寒酸。”
“這禮雖小,情誼卻丟不得,太傅過了兩三日也要回來了吧,早些回去安置把。”皇帝還未進行過南巡,未曾去過江南一帶,小刀刀刃上有些微不可見的豁口,他看著杜晉對他叩了叩頭,臉上有了一絲喜色,自從做了這個皇帝,能這樣走著的機會不多,這份親手做禮的心意更加難得。
內宮中依山傍水,景致極佳。園中亭台樓閣,山石樹木,將江南秀麗景致與北地燕歌氣息融於一園。皇帝停在原地,在後麵遠遠跟著的小德子見杜晉告退,連忙上前問道:“皇上,要不要傳喚步輦過來?這天涼,您莫要著涼了。”
“不必了,去麗妃那吧。”麗妃居住在天然圖畫的品竹閣,庭前修篁萬竿,與雙桐相映,風枝露俏,綠滿襟袖,倒也清靜,麗妃性子跳脫,一開始搬進去,有些怨聲載道,後聽聞皇帝最喜愛竹筍,便也又有些歡欣。這樣清雅宜人的地方最適合作詩作畫,皇帝當初指給她,猶豫了半晌,畢竟商賈之女,怎能讀懂其中意味,又見她的小象,還是選了此處。
“皇上要來,怎麼來得這樣突然。”麗妃正在床榻上小憩,她早就聽說皇帝帶著忠勇公去拜見了太後,為她梳妝的是自己帶過來的名叫春娟的侍女。
春娟將木梳浸泡在玫瑰花水中,麗妃的發質如瀑布般順暢,她細細地從尾部開始梳,春娟在她耳旁低語:“聽說忠勇公家中有事,就早早離了宮,皇上這才臨時趕過來,連車駕都沒乘呢,皇上啊,還是喜愛咱們娘娘,無事便要來咱們宮裡坐坐。”
麗妃嗤笑一聲,似乎對她的奉承極為受用,挑著一個最紅最紅的丹蔻抿在嘴上,她道:“是呀,也是太後娘娘命不好,惹上了那樣一個賴親戚,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明知皇上最為喜愛忠勇公一族,還要往槍口上壯,你瞧瞧,這不,沒吃到什麼好果子嘛,你明日給父親寫一封家書出去,叫她給忠勇公送些滋補之物,就說是宮中麗妃仰慕杜蘅大人,欽佩她為女中豪傑,特意送來,不過也莫要太多了,否則就該咱們自個兒心疼了。”
春娟點點頭,又讚美她幾句,將皇上剛剛賞賜的金累點翠嵌翡翠花簪鈿子佩戴上她的頭發,畫了一個新樣式的眼妝,麗妃對著銅鏡照照,很是滿意,帶著護甲的手小心翼翼地拂過自己的臉龐,春娟極為有眼力見地說道:“恭喜主兒,賀喜主兒,您生的天姿國色,皇上對您啊怕是愛不釋手。”
兩個人有一茬沒一茬地搭著話,皇帝已經轉過了兩重欄杆,看她們主仆二人不知談到了什麼話,臉上的笑遮都遮不住,不自覺他的臉上也帶了些笑意,他負著手道:“談什麼呢,竟然這樣開心,不如和朕也說說。”
麗妃驚呼一聲,轉身規規矩矩屈膝道:“臣妾參見皇上,皇上萬安,怎麼您來了,底下的人也不通傳一聲,實在該打該打。”
皇帝虛虛扶了她一把,兩隻銳利的眼睛在她臉上打轉,許久沒有開口,麗妃心中也有些緊張,皇帝笑道:“愛妃今日是換了新妝?看起來煞是可愛,隻是過於濃重了,將愛妃本來之美貌都給掩蓋了,往後還是不要上這麼重的妝了。”皇帝盯著麗妃的眼睛,雙眉緊蹙,他抬手摸了摸麗妃眼旁特意畫著的紅碩花朵,又有些嫌棄的探了探。
麗妃一副乖巧勤謹的小家碧玉模樣,這一語,便足以驚醒了麗妃,她連忙扯了頭上的頭花跪下請罪:“是臣妾有眼不識,還請皇上恕罪,這身衣服和妝扮奴婢不會再穿了。”透過銅鏡,麗妃看見自己慘白的臉。
“愛妃這是做什麼。”皇帝見她跪下,也不再扶,隻是叫她起來,又叫下麵的人拿來筆墨紙硯,麗妃起身道了生謝,說是去下麵更衣,再出來時已經換上了一身素衣,身穿一條曳地的鵝黃色絳碧綾長裙,鵝黃暖人,亦不過是素色盈盈。
“愛妃這般便是很好。”皇帝見她換了身衣服,頭也不抬,隻是一味地沾了墨在紙上寫寫畫畫,她的宮中有鬆有柏,又多處機巧有青石相伴,又有顫動的流水,皇帝端了一方硯台,站於廊榭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