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後麵就是山,現在去是不吉利的,姑姑可不要走錯地方了。”小六子的麵容藏在馬車之後,他壓著聲音,今日穿的是文官打扮,看起來整個人陰柔又帶著點書生氣,齊姑姑再看過來,他又帶上了溫和的笑容。主持已經等在了寺廟門前,齊姑姑似乎是與主持早就認識,兩個人互相行了規規矩矩的禮。
主持笑意輕輕,長長的胡子打了個結,身上一塵不染,紅色的袈裟斜斜地披在肩膀上:“不知道太後娘娘身體可還好,寺中一直為娘娘供奉著蓮燈,日夜有人誦經。”他這話也算是對二人熟識的解釋了,他不解釋還好,越解釋小六子才越心慌,他怎麼會知道自己心中所想。
小六子撫平自己的麵容,隨口問了句:“主持好,這蓮花燈是誰人都能供的嗎?像我們這些做奴才的要給家人供,應該供多大的,供燈也合適嗎?”心經平整的放在巷子裡,兩個小和尚駕輕就熟地上了車把金燦燦的箱子抬了下來。
“公公看著年輕,替家裡人供燈也是合適的,保佑公公家裡人順遂,不過公公年紀輕輕就備受太後娘娘器重,供燈供的小了小氣了,供一盞大的反而有些越庖代俎,供個中等的,最合適不過。”主持雙手合十,上下掃視著小六子,嘴裡還念著“阿彌陀佛”。
小六子心中冷笑,齊姑姑看他去拿心經,扯了扯主持的袖子“我一路上走來,可能是喝的水太多,肚子裡總是不好受,還望主持讓人帶我去方便一下,就有六公公獨自在這兒吟誦心經了,他是頭一遭,主持還是多多照料些,不要出了差錯。”齊姑姑從袖子裡掏出一個拇指大小的銀子塞到主持手中“這個是我個人給主持的香火,還請主持笑納。”
主持把銀子包在了手中,齊姑姑已經進了寺裡,小六子突然捂著肚子大叫一聲,正抬著箱子的小和尚一臉無措,茫然地念著“阿彌陀佛”,小六子順勢躺在了地上“主持,不怪他,不怪他,是我不小心。”主持掀開小六子的衣衫,裡麵已經發紅,甚至破了些皮,情況屬實有些嚇人了。
主持也被嚇得臉色蒼白,拿著禪杖狠狠敲小和尚的頭,小和尚跪在地上朝著佛寺的地方跪著,心神不寧地念經。小六子見了這一幕,心中無限嘲諷。“公公,還請到後院廂房休息安歇,這心經,本主持親自送往正殿,進行加持,還請公公放心。”
小六子點點頭,費力地想要向主持道謝,一不留神又碰到了傷口,一撞之下肋下痛得要裂開—樣。腦海裡嗡嗡地響著,像下著嘈嘈切切的瓢潑大雨,眼前白點子亂飛。半晌小六子才看得清眼前的景象,廂房中也是古樸,土炕被燒的暖和,他的喉嚨間發出低沉的如獸的悶響。
他帶好了紗帽,廂房四周都沒人,外麵掃院子的小沙彌也沒心思管他,來祭拜的人多,在這疫病之下,來的人就更多了,正殿中跪了許多漢子,都誠惶誠恐地求著佛。
“前麵這位小友,不要往前走了,前麵是依山而建的園子,你進去怕是要迷路了。”掃地的小和尚終於有了反應,他撐著掃把,看著文人打扮的小六子,朗聲叫住他。
“謝謝大師,我不過是想借用個茅廁,第一次陪內人來這寺中,一不留神竟然走過了,多謝大師提醒。”那和尚掃地掃的潦草,這院子都掃過兩遍了,還是塵土飛揚,小六子的手停在半空,卻沒有轉身,他向左側長廊的儘頭走去,後來聽到沒什麼聲音了,就又回了這條隱秘的小路前。
小路上都有著秘密的雜草,冬日剛過,春天不就草就這麼高了麼,倒更像是人刻意栽上去得了,小六子看了看路,兩側的雜草雜亂無章,他用手撲拉了兩下,還能看到一個幾乎看不到的鞋印,紫禁城的牆高,高的任何消息都飛不出去。
小六子一咬牙,還是踏了上來,有梔子花和迷迭香的氣味幽幽傳來。那紫紅的迷迭香氣味太過甜鬱,讓人有些頭暈目眩,小六子狠狠在自己胳膊上掐了一把,才勉強能夠繼續穿行,土坡不高,卻是長滿了鋸齒狀的雜草,割的人有些疼,小六子爬到土坡上,他微微地喘著氣,身上占滿了紫色的土壤,一些迷迭香的花枝站在了身上,他用力揉了揉眼眶,有些意亂情迷的意思。
“娘親,娘親。”小六子忽然聽見了這麼一句 他翻個身,靠在土坡上,是一個男人痛哭的呼喊,他似乎滿心壓抑,如同野獸一般發出的哀鳴,小六子趴在土坡上往下看,竟然是一個身高六尺的男人,他的手背已經潰爛,有了大大小小不一樣的傷口,忽然他又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不斷地抽搐與吐著鮮血。
接著是一道熟悉的聲音在他的耳蝸裡炸開了鍋,一道女人的聲音在說著“娘親在呢,娘親給你買了新衣服,做了湯食,你說好不好吃”。分明就是齊姑姑的聲音,這是齊姑姑的孩子嗎?齊姑姑什麼時候有了孩子?不對,齊姑姑一直跟著太後,從未出過宮,更彆提和彆人生子了。
小六子悄悄冒了頭,那男人脖頸上帶著一個大鐵環,齊姑姑所指的湯食也不是什麼湯食,那個男人卻來了興致,講臉埋到了碗中,如同狗一般開始舔舐,然後齊姑姑上前扼住了他的喉嚨,又掰開了他的嘴,不知道手中拿的是什麼,似乎是要這人吃下去。
那人被鬆開後,立刻吐了出來,發出些如同大型犬被傷害的呼嚕,齊姑姑蒙著口巾,讓一旁的兩個看守掰開了他的嘴,又從袖子裡藏的綠色小瓶子中倒出了什麼。
小六子頭頂似有一道烈雷轟然炸開,心口一陣陣震響,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瞬息之間,震驚、害怕、苦澀、悔恨、恐懼、驚畏,齊齊湧了上來,翻湧五內。他整個人蒙在當場,口乾舌燥,無言相對。小六子捂緊了自己的嘴,不敢發出任何一點響動。可腳下蹬踩的地方卻有些土塊掉了下去,齊姑姑在宮中是耳聽八方的老人,對這些響動更是敏感,她豎著耳朵喊了一聲“誰?”
兩個守衛在四周轉了轉,小六子的冷汗連連,趁著兩個守衛走動,滾到了一旁的草垛之中,兩個守衛沒有看到人影也就直接回去“回姑姑,沒有人,可能是風聲把,這兩日有鳥兒返來,應該是這個聲音。”兩個守衛守在這兒,每日心驚膽戰,這些日子齊姑姑來的勤,每次都要給她們一些紅色的藥丸,讓他們給這個男子喂下去,他們深深地恐懼,卻又不得不照做。
齊姑姑向北麵瞥了一眼,接著就交代“但願是吧,還是每日一粒,但這次不同於以往地是,一粒要分成三粒,摻在他每日所用的飯食之中,不要叫任何人發現,彆讓他死了,不然你們的命,也保不住。”
她戴好了兜帽,就要出去,小六子看所有人退卻,那個昏死在院子中的男人有些麵熟,他嚴捂著口鼻,然後一路飛奔回去,快些,再快些,在路上跌了跟頭也不要緊,出來之前庭院中依舊沒有人在,他又把雜草撥回原來的位置。
他先去了茅房,將一身占滿了土的衣服和鞋子全部脫下,扔了出去。齊姑姑已經沿著大路回來,主持不敢告訴他小六子受傷的消息,也交代不出小六子到底去了哪裡,二人正在正廳內僵持。小一點的和尚們正沿著轉經筒念誦經文,剛好撿到了這一間屋子前,小六子跟在隊伍的末尾,穿著一身白衣。
“齊姑姑與主持先生怎麼在這兒。”小六子赤著腳,腳掌已經被凍的通紅,他有些驚訝地看著屋內的兩個人,手上挽著一圈佛珠“難不成二位是在找我,實在罪過罪過,今日被那麼一撞,我反而清醒了,也是佛祖給我自己的機緣,這才在休息了會兒之後,出來跟著這些小師傅轉了轉,身著帶了血汙的外衣更是不合適,乾脆丟了,也是對佛祖的誠心。”
齊姑姑看上去信了,她目不語,左手緩緩撚著一串六個小葉紫檀佛像棗紅珠。那小葉紫檀本在酥油中浸潤,溫潤油亮,在齊姑姑蒼老溫暖的手中輾轉輪回,摩挲成這沉沉殿宇內唯一一痕溫和的棗紅亮色“這樣麼,那小六子公公傷的嚴不嚴重,可否讓我看看。”
小六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掀起外衣,露出自己的傷口,確實有些猙獰的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