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入眠,在那模糊飄散的夢裡,她又瞧見了那個稚嫩燦然的清秀小男孩兒。
周圍陽光爛漫,花海浮動,他在那落花小徑跑得極快,然而嬌小的身影卻是格外踉蹌。
待他跑到她麵前時,他已是氣喘籲籲,最後獻寶似的朝她遞來一支火紅的荼蘼:“送給你。”
這小男孩兒年齡不過三四歲,容顏也令她極為熟悉,但鳳兮卻不知他究竟是誰,正要伸手接他遞來的花,卻覺自己的手難以抬起,她怔了一下,垂眸微觀,才覺自己的手竟白嫩如玉,但卻如嬰兒般小。
她難以接過那花,那錦衣男孩兒也急了,忐忑問:“你不接這花,可是因為不喜歡?”
“小世子,老奴上次便說過的,小公主還太小,接不了花的。但小公主喜歡吃糕點,世子爺下回可以帶點來。”正這時,一道略微蒼老的嗓音揚來。
鳳兮怔了一下,這才發覺那出聲之人竟是一個年老且宮裝打扮的嬤嬤,而她這縮小了數倍的身子正被那老嬤嬤小心翼翼的抱著。
“下次入宮,也不知是什麼時候了。我爹娘要送我去南山念書,等我下山時,沒準兒她連糕點都不喜歡了。我此際央求母親帶我入宮,便想和她告彆的,我娘親說了,她與我已有婚約了,日後便是我娘子了。”
“小世子,你今日入宮見小公主,便是道了彆了。隻因小公主還太小,難以言話,想必等小世子學滿歸來,小公主便能與小世子一道玩了。”
那稚嫩的小男孩頓時燦然一笑,容顏精致無方,竟是比周圍的花樹還要驚豔卓絕。
“也是。等我下山了,她便長大了,到時候就能和我一起玩了。我娘親說了的,日後還要我好生照顧她,她以後是我娘子。”說著,他將那支火紅的荼蘼朝鳳兮身上一放,扭頭便跑,頭也不回的道:“李嬤嬤,我先去找我娘親了。我得早點出宮去南山,等學成歸來,我再來見她。”
嗓音落完時,他嬌小的身影已是踉蹌著跑了好遠。
“將軍家的小世子倒是可愛。”正這時,嬤嬤身側的一名雙鬢宮女出了聲。
嬤嬤嗓音也滑出幾許笑意:“是啊!小世子自小便喜歡和小公主呆著,想必日後公主長大並嫁了他,定會幸福。”
鳳兮怔怔的聽著,心下莫名的熟悉,又莫名的覺得陌生。
正這時,周圍的花樹似乎瞬間著了火,連帶前方那條小男孩兒跑過的小徑也火舌蔓延,駭人驚心。
“著火了著火了!”
周圍驚懼聲一片,處處驚恐,火光也到處衝天,熱浪四襲,駭人錐心。
“娘娘快走,快走吧!宮中已火勢蔓延,加之宮外還有造反賊子的圍堵,娘娘,事不宜遲,我們必從這密道裡逃走了。”有道焦急之聲破空而來,那聲音顫抖驚恐,急意蔓延,仿佛嗓子都被火煙迷住,難以呼吸。
“我不走,我不能走!皇上還在裡麵!”有道淒厲的哭泣之聲應時回到。
誰在說話,誰在說話?
鳳兮腦袋空白,驚懼蔓延,此際,她的身子正被裹在一個繈褓,那周圍搖曳的火光灼痛了她的眼,僅是片刻,她便覺天地搖晃了幾許,待她身子再度穩住時,她卻覺自己落入了一個不同於方才那般溫軟的懷。
“楊龔,帶鳳兮走!她是我北唐唯一幸存的血脈,你務必將她帶走,讓她在民間長大。日後待她長大,你定要助她滅了南嶽軒轅氏,為我們報仇!”
“娘娘,可小公主……”
“走,快帶她走!”
火光灼熱,熱浪四襲,那遠處淩亂的驚吼也越來越遠,最後徹底安靜沉默,壓抑得鳳兮胸膛似要被一股莫名的悲戚徹底撐破。
鳳兮,鳳兮。
方才那位娘娘,竟說讓那叫楊龔之人帶鳳兮走。
可鳳兮是誰?鳳兮究竟是誰?
不對,不對!她才是鳳兮,她才是鳳兮啊!不,不是,不是的,她的名字是夜流暄取的,她不是真正的鳳兮,她不是的。如此,那真正的鳳兮又是誰?
她自己,又是誰?
“姑娘,姑娘!”正這時,耳側傳來越來越清晰的喚聲。
鳳兮驀地神識清晰開來,待睜開眸子,入目的卻是蕁兒與覓兒焦急的臉。
“醒了醒了。”眼見她掀開眸子,她二人頓時驚喜而笑,片刻,覓兒忙將鳳兮的胳膊拉住,後怕不已的道:“姑娘可是做惡夢了?我聽你一直在說‘我是誰’。”
鳳兮神色微變,想起方才那極為真實的夢境,鳳兮心頭依舊狂跳,待稍稍伸手拂過略微擋眼的頭發,才覺額發早已濕透,額頭一片汗漬。
那夢境,太真。
真得猶如她真是的體會過,那刺骨般的震驚與茫然,令她心口發痛。
此際時辰,已接近正午。
鳳兮隨意糊弄了蕁兒與覓兒幾句便起了身。
彼時,正巧有兩名如花宮女入內,她二人雙雙捧有托盤,盤中是嶄新的衣裙與精貴的珠花。
那二人皆稱是受顧風祈之令來為鳳兮梳妝打扮,鳳兮神色一沉,不及言話,便聞覓兒出了聲:“主子讓你們來的?我家主子如今在哪兒?他自昨日出去後便再未歸來了,他是否被他的爹娘打了?”
那兩名宮女瞥覓兒一眼,隨即稍垂了眸,隻道:“皇子殿下如今甚好,正於怡清殿陪著皇後娘娘。”
言罷,目光又朝鳳兮落來,恭敬道:“容奴婢為姑娘梳妝。”
鳳兮沉默片刻,點了頭。
又是新一番的換裙,著妝,描眉。
屋內寂寂,淡淡的脂粉味透著幾許清香,委實不同於那些市井之女身上的粗俗香味。
鳳兮今日的頭發被挽成了一個極為精貴的發鬢,發鬢上珠花精致,玉簪驚豔。待她自銅鏡中窺探自己,才覺此際的自己,再度滿身華貴,失了本來的樸實與卑微。
今日顧風祈依舊不曾歸來,他的這寢殿也再無人相擾。
鳳兮於軟榻上兀自靜坐,指尖依舊撫琴,因著不願再讓蕁兒與覓兒受音攻所擾,鳳兮整日下午皆是撫著尋常的曲調,以作練習指法。
夜色蔓延之際,顧風祈終於是歸來,一身藍袍的他立在鳳兮麵前,朝她儒雅而笑:“今夜的宴席將要開端。我此際專程回來帶你過去。”
鳳兮麵色淡漠,抬眸掃他一眼,隻道:“這怕是不必了。我呆在這裡便好。”
嗓音一落,他卻道:“今夜較為特殊,清嫻怕是不得不去了。”說著,見鳳兮眸色一沉,他坦然淡道:“今夜於你而言,定是好事,清嫻不必拒絕了。”
說完,已是不等她反應,他便朝湊在他跟前的蕁兒與覓兒道:“扶好清嫻姑娘,隨我來。”
鳳兮臉色一變,待見蕁兒與覓兒扶她,她默了片刻,終歸是未拒絕。
若她料得不錯,此際與顧風祈去參加那宴會,定是顧風祈有意讓她去擋了他的那些桃枝。不得不說,今夜的宴席之上,應是閨閣千金雲集,且個個都身份不低吧?
鳳兮於心底一直都是這般肯定,然而,待真正行至大昭皇宮的禮殿,目光瞧見左右那排排正襟危坐且衣著朝服之人,她心底大震,淡漠的臉色再度發沉得厲害。
蕁兒與覓兒早在禮殿之外便被顧風祈擋住,雙雙於殿外等候。而今,她獨自小步跟在顧風祈身後,因著周身被無數道目光掃視,她身形倒是微微發僵。
今日宴席,竟是無一名閨秀在場。而如今這朝臣滿坐,究竟是怎麼回事?
心中有抹不祥之意浮動,然而她來不及多做考量,顧風祈已是伸手將她拉至了他的身邊,恭敬的朝高位上的人恭敬一拜:“兒臣拜見父皇,母後。”
說著,目光稍稍朝鳳兮落來,低道:“見禮。”
鳳兮當即回神,目光極快的瞥到主位上正坐著一男一女,那男子衣著龍袍,女主則是頭戴鳳冠,想必定是大昭的帝後二人無疑。
鳳兮本想跪下行禮,但卻被顧風祈穩穩拉住,她眸色微動,隻得照著顧風祈方才的模樣朝主位上的帝後稍稍一拜,恭敬道:“清嫻拜見皇上,皇後娘娘。”
正這時,殿側卻是突來一道酒盞摔裂的聲音。
霎時間,殿中頓時一片死寂。
鳳兮稍稍的迅速轉眸一望,便見不遠處的一張矮桌後正坐著一位錦衣華服的中年男子。
那男子是殿中唯一一個未穿朝服的男子,此際,他正滿眸驚愕的望著鳳兮,略微風霜的麵容竟是微微發著顫,似是有巨大的情緒將要洶湧而出,但卻被他強行忍耐著。
鳳兮不認識這男子,更沒料到這中年男子竟是毫不避諱的公然盯著他。
此際,他矮桌前放有一堆碎了的酒盞,上好的青瓷片碎成一低,滿是狼藉。
她眸色稍稍一動,遂收回目光,兀自靜立。
“不知寧王爺覺得哪裡不妥?”這時,主位上的皇帝威儀出聲,雖嗓音威嚴霸氣,但卻漫出幾許客套。
鳳兮微怔,倒是沒料到國之皇帝竟然對自己手底下的王爺這般客套,甚至說還存有半許的試探與刻意而來的友善。
“大昭陛下,不知這位姑娘是?”那位衣著錦袍的中旬男子終於是出了聲。
主位上的皇帝未言,皇後則是微微而笑,“寧王遠道而來,應是不知這位姑娘乃本宮皇兒的心上人,且與本宮皇兒定了琴,來年之日,本宮與皇上便要她晉為本宮皇兒的正妃了。”
鳳兮臉色一變,當即扭頭朝顧風祈望來。
顧風祈麵色卻是毫無詫異,隻是以眼神示意鳳兮稍安勿躁。
這時,另一道略微蒼老但卻精透的嗓音揚來:“皇宮娘娘怕是糊塗了。聞說這位女子不過是皇子殿下半道救下的一名落魄女子,身份不明,皇後娘娘緣何說她是皇子殿下的定親之人?再者,娘娘莫不是忘了老臣那外侄兒,瀾怡郡主?”
“太師,本宮縱然再糊塗,也分得清誰才是本宮皇兒的定親之人是誰。瀾怡那丫頭委實不錯,隻奈何與本宮皇兒無緣,難不成太師為了瀾怡郡主竟要在這朝堂之上胡言?大放厥詞的說本宮與皇上為皇兒所定之親乃無稽之談?”皇後這席話委實是夾槍帶棒,但那溫潤的嗓音陪著毫無一字臟膩的語句甚是端莊大體,但卻讓在場之人紛紛臉色微變,也讓那太師眸中存了冷意。
鳳兮稍稍朝那太師瞥了一眼,隻見那人眸子格外的精透與淩厲。
這人,便是半道上差黑衣人劫持她與顧風祈的太師?
曾聽顧風祈說,這人野心磅礴,委實是隻狼,今日一見,果真如此。竟能當著這麼多朝臣的麵毫不給麵子的說皇後糊塗,這大昭的太師,無疑是太過放肆了。
突然間,她倒是反應過來了。
難怪顧風祈不喜瀾怡郡主,先不說顧風祈自稱是道家之人,不近女色,就憑瀾怡郡主乃這太師的外侄兒,顧風祈也定不會對瀾怡郡主有好臉色。
如此一來,顧風祈為了拒那瀾怡郡主,便將她拉了進來,甚至謊言說服皇後,說她是他的心上人?
顧風祈曆來不近女色,如今好不容易聽說顧風祈有了心上人,是以無論她鳳兮的身份如何,皇後皆遂了顧風祈的意,要招她入宮?
這事委實離譜,鳳兮一時半會兒難以接受。
她再度抬眸朝顧風祈瞪去,不料他稍稍朝她靠近了半許,眸中頓時漫出幾許複雜,再度示意她稍安勿躁。
“老臣糊塗,望娘娘莫怪。”大抵是皇後的話委實在理,加之威嚴並重,太師臉色一變,垂下雲湧的眸,淡道了一句。
“大昭陛下,娘娘,本王此番有個不情之請。”這時,那名衣著錦袍的寧王再度出了聲。
他的聲音太過緊然,隱隱透著半許壓抑著的顫抖,情緒雖無方才那般摔碎酒盞的驚意,但說話時,他那雙目光依舊直直的朝鳳兮落著,不曾朝主位上的帝後二人望去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