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桓城西的那條幽深的巷子裡,微風浮蕩,迎麵撲來的,是夾雜著黴味及酸臭味的氣息。
宅宅的巷子裡,皆是堆滿了臟膩不堪的棉絮亦或是臟碗,一些發絲粘在一起且淩亂不堪的人,正裹著一身發黑的爛夾襖擠在一起,搶著一盆散著濃濃酸味的麵條,而另外一些,則是有氣無力的靠在牆邊,亦或是宛如死屍般斜躺在地,一動不動。
整個巷子裡的人,皆衣著破爛,滿身臟膩,像極了乞丐,那種人人呈現出來的淒涼之感,卻也是震人心房,令人無端端的覺得這巷子各處都被淒淒填滿,既有些嚇人,又有些憐人。
隨著姚隱剛剛步入這條巷子時,鳳兮便顫了目光,皺了眉。
往日在姚府,她也過得豬狗不如,但比起這些乞兒來,她身上補丁單薄的衣服至少還乾淨,她的頭發,至少還不是粘連在一起,臟膩不堪。
“孫小姐,此地汙濁,我們還是回府吧!”正這時,一直都嚴謹跟在她身邊的暗衛再度出聲勸慰。、
鳳兮皺了眉,抬眸瞧了瞧前方不遠那佝僂踉蹌而行的姚隱,眸色一閃,卻是搖了搖頭。
“孫小姐身份貴重,委實不該來這等下賤之地。”見鳳兮堅持,暗衛再度出聲。
鳳兮歎了口氣,轉眸朝巷子裡姿態各異的乞丐們望了一眼,隻道:“無妨。其實我以前,也不比他們貴重。”
以前,是的,以前。
以前她在姚府,豬狗不如,她無自由,無可以果腹的食物,餓得厲害了,她會去喝姚府湖泊裡的水,會去偷姚府後廚的殘羹冷炙,以此保命,如此一來,以前的她與這些乞丐,彆無分彆,甚至,這些乞丐比她好,至少活得自在,不用成日挨打挨罵,提心吊膽,更不會被人算計來算計去,次次與那閻羅殿擦肩而過。
“你這老頭,懷裡藏著的是什麼?可是尋了什麼好東西回來了?”正這時,踉蹌走在前方的姚隱被人一腳絆倒在地,跌聲厚重。
僅是刹那,那名絆倒他的人便在他懷中搜尋,掏出了兩隻冷硬的饅頭,隨即兩眼泛光,頓時縮到角落裡大口大口的啃了起來。
姚隱在地上先是不動,過了半晌才開始用力掙紮,勉勉強強自地上站了起來,待他轉頭朝那搶他饅頭的乞丐望去時,隻見那名乞丐早已幾口噎完了兩隻饅頭,臟膩的手中如今已是空空如也。
姚隱身形一顫,渾身氣得發抖,突然間,他似是想起了什麼,轉眸朝鳳兮瞥了一眼,欲言又止,終歸是勉強斷續的道:“此,此地人流嘈雜,不,不好意思,害你臟了眼。隻是,隻是她們就在前方了,還望你稍稍耐心,隨我去看看她們。”
曾幾何時,自己這高高在上的爹,會這般低聲下氣的與她說話?
鳳兮臉色微變,心底滑出幾許複雜,卻是未拒絕。
自打方才在酒樓前被他強行拉住裙角,她並未有意心軟,隻是見得他竟有意朝她跪著磕頭,她才終於是忍不住應了他的意。
前程往事,她早想忘卻了,即便姚府的這些人可惡可恨,但終歸是將她養大了,不是嗎?既然她當日能求夜流暄放過他們,此番相見,即便已成路人,但骨子裡的心慈作祟,仍是忍不住想幫他一把。
說來,她北唐鳳兮,終歸做不到真正的冷狠罷了,也不知那夜流暄,氣質出塵,容貌仙逸,本是桃源世外之人,又如何會滿手血腥,參與爭端,弄得自己俗不可耐,最後成為南嶽上下敢怒不敢言且人人得而誅之的佞臣。
夜流暄。
不由間,心底再度念出這三字,但念完之後,心底深處卻是湧出了幾許淡漠。
腦中有太多想不透的事情交織,令她不得不去探尋,去考究,隻是在還未真正將那些事弄清,事態朦朧中,她對夜流暄的態度與感覺,錯雜得連她自己都弄不明白,把握不準了。
大抵是衣著華貴,與這巷子裡的乞兒們格格不入,巷子裡的乞丐們也大多朝鳳兮盯著,蠢蠢欲動,若非鳳兮身側的兩名黑衣暗衛滿身不容人靠近的煞氣,這些乞丐們怕是得衝至鳳兮腳底,求她幾個銅板。
鳳兮儘量忽視周圍乞丐的眼神,然而待見不遠處一名女乞丐身側趴著幾名瘦得皮包骨頭且衣不蔽體的小乞丐,她眉頭一皺,心底一顫,終於是駐了足。
察覺到她停下,姚隱當即扭頭過來,渾濁的視線裡充滿緊張與央求:“她,她們就在前方了,你再忍耐一會兒往裡麵走走。”
暗衛們也應時低問:“孫小姐,可是想出去了?”
鳳兮朝暗衛搖頭,隨即又朝姚隱投去一記安慰眼神,隨即緩步朝那幾名小乞丐行去,最後蹲在了她們身邊。
他們皆是半大的孩子,年紀不過八九歲,那無力散漫的眸子裡對她存有幾許戒備,但僅是片刻,他們乾枯的眼裡突然積了淚:“姐姐,姐姐你給我們一點吃的吧!”
稚嫩的嗓音,卻是如車輪壓榨過一半,乾裂難聽至極。
鳳兮心頭一緊,忍不住朝暗衛望去:“身上可還有銀子?”
暗衛搖頭,目光卻是朝姚隱瞥了一眼,示意他們身上的銀子都給了姚隱。
彼時,姚隱眸中頓露緊張,慌忙伸手捂住了袖口。
鳳兮淡眼觀了姚隱一眼,隨即回眸過來,伸手解了一枚玉佩遞給其中一位年長的孩子。
那孩子忙伸手接下,隨即拉扯著兩名年幼的弟弟朝鳳兮磕頭,鳳兮看得莫名心酸,隨即忙起身往前,奈何沒走多遠,身後傳來淒厲的呼喊與打鬥,待她轉眸一望,才見那幾名瘦削的孩童被人壓在地上,而他們手裡的玉佩,早已被幾名瘦削不堪的中年乞丐搶走。
“你們還給我們,還給我們,我們姨娘病了,姐姐給的玉佩得拿去換藥!”此際,那名年長的孩子滿眼不甘,卻又無可奈何,震怒之中,氣得兩眼發紅,但卻不曾大哭。
僅是刹那,他拚命掙紮,待掙脫那幾名中年乞丐,便發瘋般衝上去奪玉佩,不料反遭中年人們狂揍。
他那兩名年幼的弟弟哭喊著上去阻攔,卻是被幾名中年乞丐重重一推,刹那,眼見那兩名幼童被推得身形不穩,身子狠狠朝牆壁撞去,鳳兮回過神來,不由驚呼一聲,閃身上去阻止時,卻僅是拉得其中一名幼童的襤褸的袖,而那幼童的頭,卻是脆生生的撞在了牆壁上,鮮血長流。
一切的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鳳兮呆了眼。
不過眨眼間,兩名活生生的幼童雙雙在牆上撞得頭破血流,驟然間喪命。
“弟弟,弟弟!”那年長的孩子慘呼,嗓音撕心裂肺,哀絕之意儘顯,而那不遠處仰躺著的婦女,也是發了瘋般朝兩名幼童的方向爬來,渾身顫抖,最後噴出一口血來,身子再無動靜。
暗衛們終歸是迅速挾持住了朝那年長孩子拳打腳踢的幾名中年乞丐,彼時,冷風漸起,涼意竟是有些刺骨了,那年長的男孩發瘋般朝那婦女身邊爬來,嘴裡顫抖不堪的嘶聲喚著:“姨娘,姨娘。”
一切來得太過突然,鳳兮僵坐在原地,手中依舊抓著那名幼童的襤褸衣袖,良久,她才伸手朝那孩童的鼻子探去,待未探得氣息,她眸色一顫,渾身開始發僵。
死了,竟是死了。
不多時,那幼童身上溢來的血,染紅了她的白裙,繪出了一片血花。
相比於鳳兮的驚愣,不遠處的姚隱見慣不怪的上前,僅是有些緊張與淒涼的道:“乞丐之中,爭奪打鬥,有人死傷也是正常。你那大娘,便喪生在這些人的拳腳之下。”
他難得不口吃的與她說一句完整的話,待鳳兮抬眸見得他眸中的慌張與閃躲,她終歸是心頭發緊。
大娘嗎?
遙想以前的姚府後院,大娘為尊,她一直都想不明白,為何那大娘會任由姚霜欺負她,會任由府中下人欺負她,更有甚者,大娘還會親自差人不給她飯吃,就隻為,隻為她鳳兮偷偷看了她一眼,她便以她孤星帶煞會衝撞她為由,活生生的餓她兩日。
世事無常,以往怕是沒人會料到,姚府中作威作福的當家主母,最後竟會喪生在一群乞丐的拳頭下,可悲,可淒。
“走吧,前麵,前麵就到了。”正這時,姚隱又小心翼翼的催促了一句。
他從來不曾與她這般客氣的說過話,大抵是落了難,骨子裡的尊榮全數被磨卻,甚至連自尊與硬氣都沒有了。
鳳兮眸色一閃,僅是朝他點了點頭,待鬆了那已亡的幼童的衣袖,目光一轉,才見那名年長的孩子正趴在那婦女身邊,哭得驚心。
鳳兮皺眉,緩步朝那孩子行去,身上雪白的衣裙被染了朵朵血紅,鬼魅而又慎人。
她在那孩子身邊蹲下,身上扶正了他的肩膀,此際,縱然他渾身顫抖,滿目血淚,但卻不曾大聲哭出來。
“對不起。”鳳兮眸色一沉,裡麵藏有幾許哀然與緊意,低低的道。
若非她給了他一枚玉佩,那些乞丐也不會搶,他也不會怒,他的兩個弟弟也不會死了。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她的玉佩而起,但她方才給他玉佩,也的確是想幫他,想可憐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