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一趟山,見了軒轅宸一麵,便又開始愚昧的仁慈了?”夜流暄淡問,縱然嗓音裡存著幾許不悅,然而卻並未像以往那般朝她發怒。
鳳兮低垂著頭,足下步子隨著他緩步往前,低道:“民間有句話,稱作一日夫妻百日恩,芸羅公主嫁了你,便是將一生都交予了你。流暄縱然辜負,但也不該對她……趕儘殺絕。”
夜流暄突然沉默了下去,待鳳兮心底微微發緊時,他歎了口氣,嗓音染著幾許不曾掩飾的歎然與悠遠:“南嶽乃北唐仇敵,南嶽攝政王之位,我無心當,那南嶽的芸羅公主,我更是無心娶。如今的芸羅公主,不過是南嶽攝政王的廢妃,卻非我夜流暄的妻。”
鳳兮怔了一下,臉色微微沉雜:“南嶽攝政王是你,夜流暄也是你,這兩者間,並無區彆。”
他目光稍稍一深,隨即自然而然的將她的手執高,微微撩開她的衣袖,目光在她手腕上那隻普舊的鐲子上望了一眼,低沉悠遠的道:“南嶽攝政王不過是一封號,夜流暄才是真的我。而你與芸羅公主的區彆,便在這鐲子上。”
鳳兮臉色頓時一變,心底複雜湧動。
這隻鐲子,是當日夜流暄在東臨親自為她戴上,前幾日她欲強行出得南嶽京都城時,便想將這隻鐲子通過夜流暄的管家還給夜流暄,奈何那管家見了這鐲子,竟是無論如何都不願讓她離開,最後不惜與她隨行的東臨暗衛們動手。
從那管家的反應,她便知這鐲子定有乾坤,後來幾日,為防將這鐲子被她不小心弄掉,便又戴回手腕上。
本以為夜流暄早已忘記這事,不料此際他突然提及,言道出的話,也令她一時驚愕,連帶心都跟著顫了幾許。
“流暄,這鐲子到底是從哪兒來的?我以前聽你說你以前一直將它帶在身邊,它對你,應是極為重要的吧?”鳳兮默了片刻,才按捺神色的緩問。
夜流暄並未立即回答,反而是過了片刻,才低道:“這鐲子,是我娘親親手打造,準備待你嫁我時,當做聘禮。”
鳳兮神色一顫,心底再度波瀾起伏。
她曾猜測過這鐲子許是夜流暄的家傳之寶,卻是不曾想過這是夜流暄的娘親親手打造,準備送她的聘禮。
想來,若北唐不滅,若世事不曾變遷,她與夜流暄,怕是早因那個娃娃親,成了夫妻?
夫妻!
一時間,腦海中獨獨殘存這二字,反複斟酌了幾許,似是突然明白了夜流暄方才那句她與芸羅公主的區彆。
刹那,心底百感交集,隻覺手腕上的鐲子也灼熱了幾許。
她反手纏緊夜流暄的手指,壓抑片刻,才硬著頭皮低低的問:“流暄,你是不是一直都未忘記你我的娃娃親,你是不是一直都遵守著當年我們父母的約定?”
夜流暄半晌才道:“北唐已滅,他們也已不在,那些所謂的約定或是親事,早就蕩然無存!”
鳳兮臉色一白,目光一僵,徹底沉默了下去。
氣氛緘默良久後,許是察覺到了鳳兮的僵硬與低沉,夜流暄極為難得的歎息出聲,又低沉悠遠的補了句:“隻不過,在這世上,除了管家之外,我剩下的,便隻有你了。你以前說得極對,自北唐覆滅,親人長逝後,如今離我最近的,隻有你,以前是,現在,也是。”
夜流暄從不會說情話,亦或是說些安慰人的話,然而此際他的話,卻是令鳳兮心底驀地回暖。
縱是如此,鼻頭與眼睛的酸澀,卻是無論如何都壓製不住,暖意浮動的心,也因時間流逝,逐漸逐漸的被複雜與悵惘填滿。
她從不曾聽夜流暄說出這些話來,無奈而又孤寂,獨立而又無力,比起她來,北唐的覆滅,摧毀了他的一切,讓他年紀輕輕就成了孤家寡人,最後還淪落蒼月宮,受儘淒涼。
她突然體會到當時夜流暄第一次將她帶至蒼月宮後,為何會對她溫和言笑,為何會對她舉止親昵,為何會牽她攬她,為何還會在蒼月宮人驚魂的目光裡屈尊降貴的為她布菜,為她會頻頻送她禮物……
縱然北唐欠他,縱然他也恨了北唐,但她,卻終歸是與他有婚約的女子,是離他最近的人,是以,他會壓抑著對北唐、對她的恨,一心一意的待她,如此,他,不過是孤寂得久了,不過是壓抑得久了,縱然強勢獨立,但心底深處,終歸有一處坍塌的角落。
一時間,眼睛越發的朦朧酸澀,臉頰竟是微微滑出一道熱痕。
鳳兮忙慌張的伸袖擦拭臉頰,待回神,才見夜流暄正靜靜的望著她。
她目光顫了幾下,隨即朝他勉強一笑,而後垂下了眸,低低的道:“世人皆道流暄心狠冷漠,但他們卻不知流暄也是心軟孤苦之人。”
“我方才承認那話,並非是讓你同情。”
“鳳兮不曾同情!”鳳兮解釋,隨即再度抬眸迎上他的目光,許是光線太強的緣故,她的眼睛竟是又有些刺疼與酸澀:“鳳兮不曾對你同情,隻是心疼。”
是的,心疼,莫名的心疼,若要說出個真正的緣由,她也不知該如何說,她隻覺夜流暄承認這話,在她眼裡,無疑是一個堅強得毫無縫隙之人突然有了裂痕,有了足以讓人心疼的裂痕。
“我承認那話,也非是讓你心疼。”半晌,夜流暄歎了口氣,卻是駐了足,將她拉入了懷裡,低道:“我隻是想讓你知道,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你對我,無疑是個特殊的存在,除了管家,我剩下的,便隻有你。我困你囚你甚至不惜用手段牽製著你,無非是……不想讓你離我太遠。”
鳳兮心底驀地一酸,猶如複雜與悲戚之感全數炸開了一樣,竟是活生生的開始疼痛。
她當即伸手死死的抱緊夜流暄,臉頰緊緊埋在他清瘦的胸膛,一聲不吭,眼淚卻是連串掉落,難以抑製。
良久,夜流暄的手探上了她的頭,撫了她的發,刻意緩和著嗓音道:“身為北唐帝姬,不該有太多淚。鳳兮,你該學會堅強。”
鳳兮緊緊抱著他的腰身,不言。
夜流暄歎了口氣,卻是伸手稍稍推她,又道:“街道人流太多,我們先回客棧。”
大抵是情緒波動太大,至今都難以平息,鳳兮依舊緊緊的抱著他,不願挪動分毫。
夜流暄眸色動了動,清俊的麵上滑出了幾許無奈。
正這時,身後幾名暗衛瞅了瞅周圍街道上那些紛紛朝鳳兮與夜流暄望來的漁民們,隨即上前一步,正要對鳳兮開勸。
然而他們嗓音未出,夜流暄已是將鳳兮打橫抱起,緩步往前。
一時間,暗衛們愣在原地,隨即麵麵相覷一番,快速跟上。
鳳兮的雙手順勢纏在了夜流暄脖子,腦袋也緊埋在他的懷裡,依舊是一言不發。
她從未被人抱著當街行走,但此番窩在夜流暄懷裡,卻是莫名的想忽略周圍所有人的目光,不想下來。
隻是顧及到夜流暄的身子,僅是隔了片刻,她便掙紮著從他身上下來,隨即主動纏住他的手指,牽著他往前,頭也不回的低道:“流暄,你今日能與鳳兮說這些,是鳳兮夢寐以求之事,鳳兮日日都盼著你對鳳兮敞開心,如今你終於說出了這些,鳳兮心底欣慰,也感激。日後無論發生什麼事,我們都並肩而行,再不分開了,好嗎?”
夜流暄並未回話,僅留得腳步聲緩慢低沉,隱隱透著幾許壓抑。
鳳兮眉頭一皺,目光一顫,心底再度生有不祥與凝重之意,她將夜流暄的手纏得更緊,卻是終歸無法再朝他尋求這話的答案。
回到客棧時,客棧大堂依舊坐著十幾名暗衛。
眼見夜流暄歸來,暗衛們皆迎了上來,待目光掃到夜流暄渾身無礙時,眾人目光稍稍一鬆,隨即低頭恭敬的喚道:“主上。”
夜流暄僅是隨意應了一聲,便被鳳兮牽著上了二樓。
因著時近正午,客棧小二戰戰兢兢的送來了午膳,隨即片刻不敢在屋內多呆,當即告辭退了下去。
鳳兮與夜流暄挨著坐在一起,隨即執著筷子率先為夜流暄碗裡布菜。
夜流暄安然受之,麵上並無太大變化,隻是眸底深處,也微微積了些難得的溫和。
這一頓午膳,應是鳳兮與夜流暄吃得最為和氣暖意的一次。
自打以前夜流暄將她送給小端王後,她便再也未與他平心靜氣的坐在一起吃過飯了,是以,待時過境遷,所有的重重誤會都消磨殆儘之後,如今再坐在一起安然用著午膳,這感覺,卻是夾雜了太多的難得與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