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待夜流暄醒來,已是在舟舸之上。
彼時,天色正好,有淡淡的陽光打落在篷船的甲板上,微微泛著光暈,給人一種閒適悠遠之感。
鳳兮靜靜的坐在他的身邊,眼見他醒來,神色不由一顫,臉色也頓時滑出幾許一閃而逝的慌意。
但僅是刹那,她已是斂卻了麵上之色,勾唇淡笑的望著他,緩道:“流暄醒了?”
說著便伸手將他扶起,待被褥自他身上滑落,她忙將一件披風披在他身上,而後又將一盤糕點端至他麵前,朝他緩道:“餓了吧?先吃點糕點吧!”
鳳兮此舉,雖舉止淡然,然而心底深處,終歸生了幾許心虛。
縱然不懼怕夜流暄,但她卻不願見他對她發怒,隻因夜流暄對她發怒,縱然不會傷她的皮肉,但他的某些話或是動作,卻能令她心生黯然,而這種黯然的感覺,又委實有些壓抑與淒傷,不好,當真不好。
思緒煩擾,令她微微有些跑神,這時,夜流暄則是伸手稍稍推開了她的手。
鳳兮回神,怔了怔,眉頭一皺,正要勸他一句,不料他突然出了聲:“我如今不餓,但想喝點水。”
他的嗓音極為平靜,緩慢中透著幾許清透,令人覺察不出他的半分情緒來。
鳳兮微怔的盯著他,渾然不信他會覺察不到此際身處之地並非客棧而是舟船。
然而,像他這樣謹慎之人,醒來發覺此番身處舟舸,早該驚訝亦或是質問她才是,但她倒是沒料到,這夜流暄如今的表現委實平靜,且平靜得詭異。
鳳兮深眼望他幾眼,隨即自不遠處的矮桌上為他倒了杯茶,待他骨節分明的指尖接過茶杯,鳳兮靜靜觀著他,默了片刻,才低低的問:“流暄不問你此際為何會在這船上?”
夜流暄並未立即回答,反而是動作緩慢的將茶盞內的茶水飲儘,隨即自然而然的將茶杯放置一邊,淡然出聲:“昨夜的軟骨散,並未有用。”
鳳兮一怔,待反應過來時,臉色也是幾不可察的白了一許。
他竟是知曉,且還這般開門見山的說出來了,更令她震驚的,卻是自家皇叔的軟骨散,竟對他沒用?
心底複雜湧動,霎時間猛烈搖曳了幾許。
鳳兮目光也顫了幾顫,不敢抬眸望他,僅是低垂著頭,故作平靜的問:“既是軟骨散對流暄未有作用,昨夜流暄為何還會裝作暈倒?”
“我雖不曾暈沉,但身子終歸因軟骨散的藥效無法動彈。”說著,依舊是深眼凝著鳳兮:“既是想讓我隨你去東臨,你直說便是,又何須大費周章的以藥來控製我?”
眼見他將話挑得這麼明,鳳兮也強行壓製住了心底的複雜與波動,隨即抬眸直直的迎上了他深沉無底的目光,道:“鳳兮若是直說,流暄能答應隨鳳兮去東臨?”
“不會。”他答得乾脆,嗓音平寂而又微染清冷。
鳳兮眸色微動,歎息一聲,隨即勾唇朝他勉強一笑:“如此,鳳兮自然不能將這話與流暄直說的。”
夜流暄依舊是深眼望她,但半晌後,他卻是挪開了目光,嗓音也帶了幾分極為難得的無奈:“我容你胡鬨,但用藥控製我之事,卻是太過胡鬨。”
“鳳兮不過是想帶走流暄罷了,若是流暄覺得鳳兮太過胡鬨,鳳兮隨你打罵。隻是如今舟在水上,且會一路東上,流暄此番,怕是必須得隨鳳兮去東臨了。”
這話說得極為緩慢,語氣也透著幾許悠遠與認真。
嗓音落下時,鳳兮的目光落在了他深黑如墨的眸,奈何他並未轉眸過來望她,薄薄的唇瓣一啟,便道:“你以為將我困在舟上,且一直走水路,便能當真禁錮住我?”
鳳兮搖搖頭,嗓音透著幾許複雜:“流暄的本事,鳳兮自是知曉。隻是鳳兮此舉不過是想努力的將你放在身邊而已,即便流暄跳河鳧水離開亦或是憑借輕功離開,更或者奪了舟舸離開,鳳兮都不會太過黯然。隻因鳳兮已儘了最大努力,若仍是留不住你,鳳兮隻會覺得可惜,而不會覺得後悔。”
嗓音落下時,夜流暄並未言語。
鳳兮稍稍抬眸望他,不料正好迎上他微微搖曳的目光。
他那神色裡極為難得的夾雜了毫不掩飾的複雜,層層交織,隨著時辰的漸逝,越來越濃烈。
半晌,他突然伸了手,將鳳兮擁入了懷。
鳳兮先是一怔,待反應過來,她便放軟了身子貼靠在他懷裡,腦袋枕著他的胸膛,雙臂順勢環上了他細瘦的腰,蹭著了他滿身淡淡的蘭香。
“流暄,隨我去東臨好不好?”在他懷裡默了片刻,鳳兮低低的問。
她難得這麼正式的問他,縱然是先斬後奏,縱然夜流暄已是被她弄在了船上,但她此際卻莫名的想與他商量一句。
夜流暄並未回話,沉默著,待鳳兮以為他不會回答時,他卻極淡極輕的應了一聲:“嗯。”
南嶽離東臨甚遠,乘船東上,也需十日之久。
鳳兮一行自漁村小鎮出發時乘坐的船並不寬敞,待船至另一個極大的水鄉時,鳳兮差暗衛換了一艘大的畫舫。
幾名暗衛同時搖槳,畫舫繼續東上。
船上也囤集了許多吃食,且煮飯的炊具全數備齊。
行船的日子裡,長白山老頭一直呆在另一廂房內琢磨著蠱毒,偶爾會闖入鳳兮與夜流暄的廂房,咋咋呼呼的說些話。
管家一如既往的照顧忙前忙後,甚至連做飯熬藥之事都全數包攬。
這些日子,沒有太多的喧囂,船行水上,仿佛有些與世隔絕,然而這幾日,卻是鳳兮覺得與夜流暄過得最為平靜的日子。
她每日都與夜流暄呆在廂房,親力親為的伺候他著衣梳妝,還會與他共用膳食。
大抵是夜流暄也稍稍敞開了心,對鳳兮的態度也好上幾許,亦如欲對鳳兮噓寒問暖時,他不會反其道而行的嚴詞厲說,反而是以平和的嗓音緩緩言道,亦如此際,他教鳳兮奏音攻,會任由鳳兮靠在他懷裡,待彈得累了,便在他懷裡合眸小憩。
這些日子,夜裡寒涼,加之船在水上,露水也極重。
鳳兮生怕夜流暄寒疾發作,夜裡皆是鑽在他懷裡而眠,以圖暖和著他,夜流暄則是並未拒絕,似是變得極為和順一般,不再拒絕鳳兮提出的任何要求。
鳳兮欣慰,隻是在欣慰之餘,心底也會莫名的滑出幾許不祥與擔憂。但待細細思量,卻又不知自己的不祥與擔憂之感究竟是為何。
舟行水上,日子在鳳兮躺在夜流暄懷中一天一天的數著過的。
待十日過去,畫舫總算是入了東臨的水鄉城。
下得畫舫時,一船的人倒是欣喜,鳳兮與夜流暄領人率先入了一家酒樓,點了幾桌子菜便大吃起來。
膳食過後,管家差人去雇了馬車,鳳兮一行繼續東上,直往東臨的西桓都城。
兩日之後,馬車進入西桓城,待駛至睿王府前時,也不知睿老王爺從哪兒得了消息,竟是領著睿王府的家仆們立在府外,靜靜的候著。
眼見鳳兮與夜流暄下得馬車,睿老王爺目光顫了顫,眸子裡頓時有些泛紅,隨即急忙上前來,拉著鳳兮便噓寒問暖,隻是待目光掃到與鳳兮十指相握的夜流暄,睿老王爺臉色頓時變了變,隨即將鳳兮與夜流暄皆迎入了府內大堂。
彼時,大堂的圓桌上佳肴飄香,鳳兮幾人坐定,長白山老頭率先動筷,睿老王爺瞪他幾眼,花白胡子一動一動,但卻並未出聲責罵,待回神,他依舊對鳳兮說了些貼己的問候,而後待膳食完畢,他吩咐鳳兮休息,卻獨獨邀了夜流暄去書房。
眼見自家外祖父與夜流暄的背影消失在大堂的門外,鳳兮靜坐在原位,目光悠遠。
這時,長白山老頭扔下筷子,嘖嘖兩聲,伸手戳了戳鳳兮胳膊,待鳳兮轉眸望他,他煞有介事的道:“以前見這睿老頭表麵上可不待見那小子,怎今日突然轉性了?”
鳳兮怔了一下,心知肚明的緩道:“上次流暄在東臨,外祖父並非不待見他,隻是想試探流暄罷了。”
長白山老頭眼角一抽,道:“睿老頭腦袋瓜子不靈光,能有本事試探那小子?”
鳳兮麵上的淡然之色終歸是有些僵硬。
她再度朝長白山老頭掃了幾眼,隨即挪開了目光,低道:“若外祖父不夠靈光,以前他與皇叔下棋時,怎次次都是皇叔輸。”
嗓音落下時,鳳兮已是起了身,緩步朝門外行去。
身後揚來長白山老頭氣短的怒聲:“若不是那老頭使詐,我能輸麼?乖侄女兒啊,你那外祖父狡猾得很!”
鳳兮怔了怔,唇瓣稍稍一勾,未言。
回得自己的閨房時,望著那熟悉的擺設,總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