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過後,尚膳監迎來了短暫的空閒。惠香在膳房的一個小板凳上坐下,拿筷子挑了挑碗裡的飯菜,毫無胃口。眼下氣溫越來越高,蒸得人直想發火。惠香乾脆將碗放下,舀了一小碗冷涼的綠豆水喝了起來。身旁的一位廚子好意提醒道:“惠香姑娘,那邊的箱子裡有冰塊,加一小塊進去,綠豆水才好喝。”
一名伶俐的小丫鬟早已經用勺子舀了冰塊過來,小心地放進了惠香手中的碗裡。惠香溫善一笑:“謝謝。你快去吃飯吧。”那小丫鬟又坐到長桌旁吃了起來。惠香將手中的碗慢慢晃了晃,好讓冰塊融化的快一些,再入口時,果然涼絲絲的,很是消暑。
蘇沫茶一臉嚴肅地從門外走了進來,眾人正要起身行禮,她用手壓了壓,說道:“你們繼續吃飯。”眾人又都坐了下來。蘇沫茶在靠近窗戶的凳子上坐了下來,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惠香起身盛了一碗綠豆水,加了幾粒冰塊、冰糖端到了她麵前,替她打著扇子輕聲問道:“姐姐,萬歲爺進罷午膳了?”蘇沫茶說道:“就喝了一小碗鯽魚湯,然後就吩咐撤了。隻怕是還在跟太子爺置氣,萬歲爺最近每頓就進那麼一點點。我跟梁公公在一旁也不敢說話。”看了眼麵前的綠豆水,端起來喝了幾口,頓時感覺涼快了許多。
惠香道:“姐姐,我幫你把午飯端過來,好歹吃一點。”蘇沫茶拉了下她的胳膊,說道:“天太熱,我一點胃口都沒有。今兒這綠豆水煮得好,我帶一點去瞧瞧大姐。”惠香趕忙找了一個乾淨的瓷罐子,裝了綠豆水,然後放在了一個小食盒裡。
蘇沫茶起身接過小食盒,說道:“你吃飯吧,我現在就去尚衣監。”門外侍立的一名小太監提前打開了遮陽傘等著她。蘇沫茶自己左手接過,說道:“你也歇著吧,我自己過去。”隨即走進了毒日頭裡。
日光正毒,曬得世間萬物都奄奄一息的,毫無一點生氣。尚衣監位於尚膳監的西邊,步行也就一刻鐘的工夫。屬員不多,統共有百十號人,掌皇帝和各宮娘娘所用的冠冕、袍服及履舄、靴襪。大到萬歲爺的一件龍袍,小到一名奴婢的一方手帕,全部出自尚方監之手。蘇沫茶剛走到大門旁,兩名小太監早已經提前開了門,低首施禮。進了院裡,四周靜悄悄的,想必是都在午歇。蘇沫茶徑直去了右手邊的一間房裡,門虛掩著,她推門走了進去,隻見房內布置還是老樣子,隻有簡單的幾樣家具。牆上甚至連一幅山水都沒掛,收拾得倒是一塵不染。
左手邊的位置放了一扇長方形立式屏風,足有九尺多長,屏風由插屏和底座兩部分組成。插屏可裝可卸,用紅木浮雕而成。屏芯裝飾了一幅刺繡畫。畫中是一輪明月普照大地,山澗下長了一棵巨大的桂樹。一位風姿綽約的書生昂首而立,望著空中的明月,一副豪情萬丈、壯誌淩雲的神情。畫中人物、桂樹、明月栩栩如生,皆是用一針針絲線勾出,一看就知道刺繡之人下了頗多工夫,才造就了這麼一副難得的精品。
蘇沫茶走到屏風裡邊,見靠牆的位置放了一張木床,阿離除了靴子,頭靠著床沿身子斜躺著,目光直勾勾地注視著屏風中的畫,像是已置身於畫中一般。一個大活人都快走到她身旁了,卻毫無所覺。蘇沫茶望著她那鬱鬱寡歡的神情,緩緩吟道:“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江漸落曉星沉。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大姐,我好幾次來找你,都見你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屏風中的畫。莫不是畫中人跟你有淵源嗎?”
聽到說話聲,阿離才回過神來,說道:“四妹來了,快坐!”蘇沫茶在她身旁坐下,將瓷罐子取了出來,倒了一碗綠豆水遞了過去,說道:“這是今晨膳房裡剛煮的綠豆水,我嘗著不錯,帶給你嘗嘗。”阿離臉上勉強擠出一絲淡淡的笑意,端起瓷碗喝了兩口就放下了。蘇沫茶安慰道:“大姐,你若是有心事不妨說出來,總是悶在心裡會傷身子的。”
阿離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複又望著畫中人,好半晌才開了口:“他叫何書恒,是赴京趕考的舉子。十二年前,我們第一次在元宵節花燈會上因緣邂逅。那晚,我跟丫鬟一塊偷偷溜出府中去街上閒逛,然後猜燈謎時,我和他同時猜中謎語贏得了一個燈謎。店家不知把猜中的獎品給誰。他爽朗一笑,大方地將燈籠讓給了我。因為一盞燈籠,從此我倆就結下了不解之緣。”說到這裡,她的目光移動到了側麵牆上掛著的一盞精致的船型燈籠上。
蘇沫茶望了眼牆上掛著的燈籠,心想此物應該就是二人結緣的紅線吧。窗戶縫隙中偶爾漏進來一絲微風,燈籠底部掛著的穗子就跟著微風輕輕擺動。阿離的視線又回到了畫中,接著說道:“書恒飽讀詩書,隻是運道不大好,幾次都沒有考中。我的家族世代經商,也算是殷實人家,怎麼可能允許我嫁給一個身無功名的落第舉子呢?然而我們自從燈會上那匆匆一麵,彼此已經深深吸引,今生今世也分不開了。我瞞著家裡在丫鬟的幫助下,多次與書恒在外麵幽會。那可以說是我畢生最幸福、開心的時光。
那時我正值芳齡,已到了嫁人的年齡。家族出於長久興旺的目的,攀上了一戶官宦人家,據說家裡是從三品的京官。京官有個小兒子,家族商議之後決定讓我嫁給這位京官的小兒子,從而彌補家族在官場人脈上缺少的短板。
可我那時一門心思想著要嫁給書恒為妻的。家族的長輩們輪番逼我,父母親也是給我下了最後通牒。我迫於無奈,隻得逃出了府中與書恒私奔。我們計劃逃到他的老家甘肅,從此平平靜靜地相守一生。
然而,我家裡卻不肯放過我們,派出了大批家丁追趕我們。我和書恒在一片樹林裡跑散了,我一個人在樹林裡轉悠了大半天,終於還是被家丁們抓住了。我爹爹抬出了書恒的屍體,聲稱書恒意外跌倒腦袋磕到了青石上不幸身亡。我一探書恒的鼻息,果然已經斷了氣,登時哭得肝腸寸斷,暈厥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