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一片通明。
長玥朝金縷望了一眼,也未言話,僅是稍稍轉眸,朝殿中打量。
隻見,殿中的擺設一成不變,桌椅之上,竟也乾乾淨淨,並無灰塵,牆角處,堆著暖爐,甚至,還點著她以前最是喜歡的鬆神檀香。
滿目的熟悉,瞬時,稍稍刺痛了長玥的瞳孔,而這種痛,似還從瞳孔一直的蔓延開去,最後,竟也連心口處,都一並的開始發了疼。
半晌,長玥終於是將目光落在金縷身上,低然出聲,“可是怕我了?”
金縷呆呆望她,麵上的震驚之色不曾消卻,僅是片刻,她狂然努力的開始朝她搖頭。
長玥心下瞬時自嘲,心思滿眼,冷冽而又哀然。
此際不過是微微開口,金縷便能聞出她的聲音來,從而,震驚呆滯。而那蕭意之,與她青梅竹馬,深得她傾慕,卻也僅是懷疑她的聲音,並不曾如金縷這般反應之大。
果然是,用心與你相處的人,無論多久相見,都能憑你一道嗓音,便可熟悉莫名,怔愣當場,而那些不曾用心與你相處的人,僅是成日與你陽奉陰違,又怎能真正的將你熟悉到骨子裡去。
心思至此,長玥微微垂眸,不再言話,卻是正這時,金縷一點一點的開始朝她靠近,直至站定在她麵前,牙齒緊咬下唇,神色晃動,待猶豫僵持了半晌,她開始顫著嗓子低低的問:“你,你,你究竟,究竟是誰?”
顫抖的嗓音,僅是震然與驚愕,但卻獨獨未染半許的畏懼。
長玥回神,再度抬眸朝她望來,心下深處,早已是複雜起伏,難以平息。
她靜靜的將金縷盯著,許久,金縷也不曾挪開目光,反倒是滿目濕紅的朝她望著,那雙瞳孔內,也積攢著太多太多的情緒,似驚愕,似向往,更似難以言到的緊張與期盼。
隻奈何,長玥心下卻複雜起伏,頗生感動,然而,防人之心不可無卻是不可無,至少在此際,突然見了這金縷,她不能,就這般直白的與她相認。
心思輾轉片刻,長玥挪開了目光,隻道:“我不過是衍公子身邊的婢女罷了。”
金縷突然有些激動,“姑娘滿身氣質,嗓音,嗓音……”
“這幾日身子略有不適,我這嗓音,也略微厚重,姑娘可是聽著怪異了?”未待她後話道出,長玥已是開口出聲。
她再度激動的搖頭,努力的搖頭,唇瓣緊抿,似在努力的克製什麼,奈何,眼裡的淚卻是肆意落下,瞬時將覆滿了她那張蒼白的臉。
“姑娘的嗓音,像極了,像極了我家公主。”片刻,金縷瞳孔晃動,哽咽半許,出了聲。
她的話語極其直白,並無半分的遮掩與婉轉。
長玥瞬時一怔,複雜的心底,也逐漸再度漫出了幾分歎息。
果然還是金縷知她曉她,是以,此際竟能說出這番話來,隻奈何,此際她對金縷,卻也不得不防了,她慕容長玥家破人亡,而這金縷,竟還能在蕭意之眼皮下安然的守在這拜月宮,憑那蕭意之冷血之性,他連她慕容長玥都不放過,又怎會獨獨放過這金縷。
越想,越覺疑竇叢生,長玥稍稍垂眸,按捺心神一番後,才強行壓抑住了心緒,低沉道:“世上嗓音相似之人,也多。而我的嗓音若是當真與長玥公主相似,倒也是我這貌醜猙獰之人之幸了。”
金縷情緒再度有些激動,瞳孔內的濕潤也是更甚,“姑娘不僅嗓音與我家公主相似,便是姑娘的身形,也與我家公主相似。”
說著,目光抬向長玥的耳朵,鼻子,繼續道:“還有姑娘的耳朵,鼻子,甚至姑娘左耳上那隻稍稍歪了的耳洞,都與我家宮主如出一轍。”
直白坦然的話,卻瞬時令長玥有些難以反駁。
她目光驟然一沉,深眼凝向金縷,大抵是眼中突然積攢了冷冽之色,倒是讓金縷驚得不淺,甚至都驚震得忘了哭泣。
“世上相似之人,多之甚多。姑娘又何必因為這些不足為提的細節,而言道我與長玥公主相象。再者,還望金縷姑娘口下留情,這些花切莫多言,那長玥公主是如何亡的,天下之人皆知,但若是這宮中之人知曉我與長玥公主相似了,如此,我扶玉怕是會惹禍上身。”長玥默了片刻,低沉無波的出了聲。
金縷神色顫動,裡麵哀涼十足,眼淚,卻是忍不住再度落下。
僅是片刻,她便開始強行收斂情緒,奈何似是努力了半晌,卻仍是徒勞,那雙凝在長玥麵上的眼睛,也越發的紅腫。
長玥心下歎然,不願再多觀她一眼,僅是心下略有躁意,隨即轉眸朝周遭掃了一眼,轉了話題,“姑娘既是留在這拜月宮中了,無論如何,都該好生活著,但若有機會出宮,也定得出宮,好生過自己的日子才是。想必長玥公主若是在天有靈,也定是希望金縷姑娘好生活著的,為你自己而活,而非守著長玥公主那張牌位,過這一聲。”
金縷神情悲涼,眼睛紅腫,卻是不言。
長玥凝她一眼,繼續道:“作為外人,我扶玉今日,對姑娘言儘於此。至於姑娘是否願意將我的話聽進去,便也隻能姑娘自行做主。隻是,還是那話,無論怎麼,姑娘都該好生為自己活著,那長玥公主,去了便是去了,無論如何,都不會再回到你身邊。”
坦然直白的話,不料瞬時戳中的金縷內心。
她眼淚落得越發的厲害,卻是半晌,她突然朝長玥跪了下來,頭也磕了下來。
長玥神色驟然一震。
金縷已是垂著頭,悲然出聲,“金縷伺候公主十幾載,便是公主麵容儘毀,嗓音儘變,隻要公主站在金縷麵前,金縷皆能認出。此際,金縷雖不知公主為何不與金縷相認,但金縷定知公主如此,這其中定有緣由。金縷如今,也不求公主與金縷相認了,隻要金縷知曉公主還活著,還能與公主說說話,金縷此番苟且而活,便足矣了。”
悲涼的嗓音,夾雜了太多難以言道的情緒,卻也是字字錐心,令長玥神色震顫不已。
她不是不想與金縷相認,而是不願冒險。自打重生以來,諸多風浪都已忍受,甚至在蕭意之麵前也能做到坦然偽裝,然而此際麵對這樣的金縷,心下深處,終歸是起了層層波瀾。
一時,思緒嘈雜,起起伏伏,難以平息。袖中的手,也不由自主的緊握成拳,不曾放開。
待周遭氣氛沉寂許久後,長玥凝在金縷麵上的目光動了動,隨即伸手,親自將金縷扶了起來。
奈何,待金縷站起,長玥剛要將手收回來,不料金縷似是怕她消失一般,竟突然伸手緊緊拽住了她的手,那濕潤的瞳孔,也張縮不定,卷著幾分悲戚,緊張,甚至擔憂。
長玥心底沉了沉,默了片刻,終於是稍稍用力,將手從金縷的兩手中抽了回來。
金縷滿麵悲然的望她。
長玥凝她一眼,千言萬語,最後,僅是薄唇一啟,言道了一句,“金縷姑娘,是重情重義之人,若長玥公主在天之靈能看到你這樣,定會感激心疼。金縷姑娘,既也是從那場宮變中幸存下來,那便定要好生的活著,也替那亡去的長玥公主,好生活著。”
“公主……”金縷滿麵悲戚,嗓音顫抖。
長玥眉頭一蹙,未待她後話道出,便已再度出聲打斷道:“我名為扶玉,出生鄙陋,還望金縷姑娘莫要認錯人,從而,為我招攬禍患。我知金縷姑娘重情重義,也對金縷姑娘心存好感,你我也算是相識一場,扶玉身無長物,但還是想送姑娘一樣禮物,若姑娘也願將扶玉當做朋友,那便,請聽扶玉先前之言,找個機會,毅然出宮,恣意快哉的,活著吧。也替長玥公主,好生活著。”
嗓音一落,不願再看金縷淚臉,長玥垂眸,隨即從袖中掏出了兩枚暖玉,朝金縷遞來。
金縷一直淚眼觀她,並不伸手來接。
長玥暗自一歎,兩手一動,將暖玉強行塞在了金縷手裡。
金縷緊握暖玉,兩手顫抖,長玥終歸是再度朝她打量一眼,低沉無波的道:“往事,過了便是過了,金縷姑娘還是望前看為好。既是如今好活著,那便好生活著,恣意活著,若一味守在這拜月宮,倒會埋沒了你,也非,你家公主之願。”
金縷渾身發顫,情緒浮動,一時難以言話。
待許久後,她才強行稍稍斂下情緒,嗓音悲然卻又堅持的道:“扶玉姑娘之言,金縷,記下了。也望扶玉姑娘,安然長久,永得神福。”
悲涼的嗓音,卻卷著幾分厚重與擔憂,甚至於,那無法相認的委屈感,也在她的語氣中顯得淋漓儘致。
金縷,定是認出她來了,一定是認出她來了。這點,長玥心下已是明了。
金縷伴她數十年,悉知她一切的習慣,甚至身上大多特點,金縷皆是了解得透徹,奈何,她慕容長玥此際,卻不能認她,她此際,定是失望吧,甚至於,還要逼這自己在失望中改口喚她扶玉姑娘,從而,虔心虔誠的對她祝福。
心思至此,一抹心酸滿上心頭。長玥垂眸,默了半晌,才低沉幽遠的道:“多謝。”
金縷哽咽搖頭,緊緊拽著手心的暖玉,不說話。
長玥抬眸凝她一眼,也開始兀自沉默下來,整理心緒。
殿內,燈火通明,周遭,卻一片寂寂。盈入鼻間的檀香味道,是這般的淡然與熟悉,甚至熟悉入骨。
卻是不多時,這般沉寂平然的氣氛,被一道開門聲驚擾,待長玥回神,目光下意識的朝不遠處的殿門望去時,那殿門外,卻突然揚來了一道輕微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