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有膠凝的冷涼,茶葉的清香也如被膠合了一般失了輕靈之氣,隻覺得黏黏的沉溺。杜蘅瑟縮了一下,蘇子衍注意到,將出行前就備好的湯婆子遞給了她,這兩日寨子裡的皮草襖子十分硌人,已在她的手上留下了許多紅色斑點,遠遠樹梢上蟬一聲迭一聲的枯啞的嘶鳴,攪的心裡一陣一陣發煩。
“還有一事,便是猛虎寨的百姓入城一事需要知州大人多為操勞,百姓本就多為歧視山匪,而她們又多是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婦女和孩童,還望大人能夠安撫人心,給他們一條生路。”杜蘅從包袱裡拿出些畫像,這是她昨夜連夜趕出來的,有五嬸耕種的,也有皮猴子王小凡從樹上一躍而下的,畫像上惟妙惟肖,看的叫人動容“大人可放心,她們隻想討一口飯吃,都是些可憐人,不會擾動城中百姓的安定,杜某願以一身骨血作保。”
錦州知州眼中動容之情大增,唇邊的笑意也漸漸濃了,他跪在地上深深地叩首:“我為杜大人這種氣節所感,大人定能鴻福與天齊,大人放心,某以向上人頭擔保,我對他們定會如自己的子女一般,不叫他們受半分委屈。”
杜蘅開口道:“既然大人心中有數,那杜蘅也不便追問,杜蘅還有些東西要收拾,就不陪各位大人坐著閒談了,杜蘅告辭。”杜蘅揣著從猛虎寨中拿下來的草藥,轉身回了房,徒留蘇子衍的餘光。
錦州知州衝著她離開的方向深深地拜了拜,伏著身退下了。姚頌還是嬉皮笑臉沒個正形,他今早收到了府上夫人寄來的一筐石榴,有的已經爛了,他仍然視作珍寶,在於錦州之後說話間還多次炫耀,他明白這事自家夫人想念他了。
杜蘅回了院子,她累極了,草草喝了藥就睡下了,隻睡了半個時辰又起了身,如意在一旁煮著茶,見她醒了頗有些詫異,杜蘅是心裡發煩的緊,連午睡也不安穩,便起身去看蘇子衍。進了玉蘇子衍的院子,他正與姚頌喝著“梨花白”,這事上好的酒,以一百個鵝梨才能熬出小小一壺酒水,杜蘅換了王嬸的衣衫,此刻穿著家常的一窩絲杭州攢邊隨意簪了幾朵茉莉花,零亂半綴著幾個翠水梅花鈿兒,身上隻穿一件鵝黃色撒花煙羅衫,下穿曲綠繡蟹爪菊薄紗褲,隱隱現出白皙肌膚,比日前豐潤俏麗,格外動人。
兩人似乎正在交談什麼,杜蘅正在猶豫要不要進去,想了想還是作罷了,她細細地打量著蘇子衍的院子,這是府衙內最好的一間院子,殿宇皆用白螺石壘牆,四畔雕鏤闌檻,玲瓏瑩徹。因為臨湖不遠,還能清楚聽見冬日的夜裡冰麵破裂之聲,聲音清亮悠遠又少了嘈雜之聲。
“衍之,如今杜馥鬱回來了,你可放下心來了。”姚頌喝了一壺酒,便開始胡言亂語,杜蘅聽見了自己的名字附耳上去,就聽見姚頌打了個酒嗝:“衍之,我實在是想我的夫人與孩兒了,你說我回去會不會我的孩兒已經落地了,何老定會為他擬個好名字,你說是男孩好,還是女孩,我希望是個男孩,像我一般萬事都不放在心上,什麼功名不功名的都是狗屁,老子一個不認。”
杜蘅聽了這話,淺淺地笑了起來,心裡默念到,難不成是個女兒你就不愛了麼,肖想趙娘子的眉眼與姿色才好,不過這世道到底是對女孩嚴苛些,還是兒子好,杜蘅貼的更近了,蘇子衍與姚頌皆是背對著窗戶,誰也沒有發現床邊站了個人。
“衍之,隻說我了,我好歹有個孩子了,當年咱們的同僚除了你,還有誰沒有呢,你也該為自己做打算了,杜馥鬱便很好,識大體,懂大局,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你二人也算是情投意合啊。”姚頌老成地拍了拍蘇子衍的肩膀,一副很為他著想的樣子。
他們備下的吃食不少,案上名酒佳肴,鮮蔬野味,微風拂簾,連這冰塊破裂聲也不覺得吵鬨,隻覺得分外可愛,“梨花白”酒味甘醇清甜,後勁卻大。酒過三巡,蘇子衍也有些醉了,臉上熱熱的燙起來,頭也暈暈的,聽見了杜蘅的名字才堪堪清醒了些,他的眼神變得十分清朗,從帶來的箱子裡抓了個項圈,項圈正中鑲著一顆拇指大的翡翠,水汪汪的翠綠欲滴,明眼人一看便知是產自渥南國的老坑細糯飄翠,想必是蘇府多年的藏物品。
蘇子衍打量著這個項圈,想象它帶在杜蘅脖頸上的樣子,定然是光彩照人、神采飛揚的樣子,隻見他搖了搖頭說了一句:“不可,這樣不可,我與杜蘅隻是皇上手下的同僚罷了,一同為皇上做事,我們僅僅是同窗的情誼,又何來男女之情。”
一句“何來男女之情”讓杜蘅再也不願聽下去,她的手腳冰涼,失了魂似地朝自己的院子裡走去,這些日子她一直在被人勸說,自己竟也當了真,她忽然笑了起來:“本來就是我強求。”
是啊,與他協作,是她丟了半條命查清了他爹娘的案子才換來的,不過是些合作關係,怎麼還能強求一些彆的,杜蘅口中一股辛甜的味道湧上來,她拍了拍袖口,心裡空落落地疼,她回了院子,如意見到的便是如同行屍走肉般的杜蘅。
如意抱住杜蘅的腿哭喊道:“姑娘,你莫要嚇我啊,你這是怎麼了。”剛剛出去時還是一副十分有精神頭的模樣,回來便連話也不說了。
杜蘅呆呆地望著窗外漸漸向西落去的斜陽,庭院裡有枯萎了的木芙蓉花,那花本是灼紅如火,在泣血樣的夕陽下更似鮮紅濃鬱得欲要滴落一般,幾乎要刺痛人的眼睛。現在卻是土灰色,如同灰塵一般,不過也留了些香氣,風吹過滿院光禿禿的樹乾也漱然有聲,帶著輕薄的花香,有隱隱逼迫而來的寒意。杜蘅身上是涼浸浸的漫上一層薄薄的水汽,不由得扶住窗欞長歎一聲道:“竟然是如此疼麼,竟然是如此疼,本就是我強求來的。”
她一直重複著這兩句話,如意嚇了一跳,見她還能說話,忙灌了些茶水進去,生怕杜蘅沒了氣息。
那邊蘇子衍與姚頌的談話還在繼續,風一吹,蘇子衍酒醒了不少,他苦笑著說:“她可嫁給更好的良人,而我又何必耽誤他呢。”
錦州知州馬不停蹄地翻閱了卷宗,還真找到了些當年的事,書中藏著一張發黃的紙,上麵寫的是皇帝臨終前一天的情況,他請杜蘅、蘇子衍與姚頌三人共來商議,殊不知壽康宮中也有人翻起了這些陳年舊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