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已經沉沉的睡去,麗妃睜開雙眼,端詳著身旁的男人,看他真的睡熟了,她才走下塌,做到銅鏡前,這是她的寢殿,皇帝今夜沒有翻牌子,而是徑直來了她這兒,不僅是今夜,許許多多的夜晚都是這樣,她用銀篦翡翠梳子梳著,看著銅鏡中的自己,宮裡的人都讚她這雙眼睛像極了杜太傅,生的好看極了,她卻不以為然,她算是什麼東西。
床榻上的皇帝翻了個身,甚至還懶懶地打了個哈欠,麗妃玩弄著發尾去看他,踩著紅色的繡鞋在床榻邊撐著下巴,下麵的人都說她這恩寵是皇帝對杜太傅的,她今日還不是上了不一樣的妝,遮蓋住這與杜太傅有七分像的眼睛,皇帝也隻是一怔,隨即誇讚好看罷了。
每月十九是皇帝要去皇後宮中的日子,昨夜裡麗妃起了夢魘,多次派人去稟報給皇上,卻被皇後宮裡的人給打了出來,給她安上了一個“果然是不懂規矩的商賈之女”的名頭,她好恨,她好恨這句“商賈之女”,我朝重農輕商的傳統曆來有之,她因為這句話而受了多少欺辱,昨夜裡,她也隻能死死咬著棉被,看著皇帝賞賜的數不儘的華美衣裳、綾羅珠寶,寂寞地閃耀著死冷的華澤。她死死地抓著它們,觸手冰涼或堅硬,卻不得不提醒著自己,權勢更為重要,一定要向上爬。
哪怕是皇帝在身邊的夜裡,她同樣是不安心的。此時此刻自己唯一的男人在自己身邊,下一時下一刻,他又會在哪裡。就好像他的心,如同吹拂不定的風一般,此刻拂上這朵花枝流連不已,下一刻又在另一朵上。總有一日,這個男人會成為一隻盲目的蝴蝶,迷亂在花枝招展之中。
皇帝輕輕嘟囔了一句什麼,麗妃附耳過去聽,沒聽清楚,像是在說著什麼花,她想著明日從花房叫人拿來些,擺放在宮裡,也可添添活氣,說道活氣,自然是什麼也比不過孩子,她要抓住現在的恩寵,早早為皇帝生下嫡子,穩固自己的位子。
“皇上,皇上,莫怕,隻是夢罷了,臣妾就在身邊呢。”麗妃躡手躡腳從被子底端鑽了進去,柔若無骨的手攀上皇帝的胳膊,皇帝吐出一口濁氣,在麗妃的驚呼聲中把她抱緊了懷裡。
“皇帝可是今日又去了麗妃那?”太後看著下首的皇後點了點頭,靜靜凝視她片刻,像是有尖利的指甲在皇後嚴重狠狠一戳,太後冷笑一聲:“混賬,瞧瞧你這個不爭氣的樣子,你是張家的女兒,天生就要學會去爭,去搶,來了宮裡,像你這樣坐以待斃,隻有死路一條,你明不明白。”
皇後的情景她也偶有聽說,麗妃因著恩寵所居住的安樂宮門庭若市,皇後那卻除了正常的晨昏定省,不見有人踏足,太後對這個懦弱的侄女是一千個一萬個恨鐵不成鋼,哥哥與嫂嫂都是那樣剛強的人,怎麼生了個女兒這樣無能。
皇後心底的酸楚與委屈如何能言說,更兼著積鬱的自責,如噬骨的蟻,一點一點細細咬齧。她隻能淡淡苦笑,平日裡還能端著皇後的架子,閉門不見妃嬪,以免成為這合宮的笑柄,在太後麵前卻隻能裝作啞巴,她緩緩跪下請罪:“請姑母息怒,都是侄女兒的不是,還請姑母不要因為這些傷了身子。”
太後見她這個樣子無法可勸,也不願對著她大發雷霆,隻得一個勁地拍著座椅,發泄心中的怨氣。還是齊姑姑乖覺,見皇後這般,便向著太後道:“太後娘娘,恕奴婢直言,隻怕皇後娘娘心中也是滿腔苦痛,卻是說不出來。”
“她自是苦痛,她一心一意愛著的男人,愛上了彆的狐媚子,你不想想,她會得手段,哪裡有你不會的,皇帝不過是個小兒,對女人也隻有兩三天新鮮勁兒,他是個男人,你從前在閨中學的竟然一個都使不出來麼!”太後沉著臉看不出喜怒,她對皇後既有憐憫,又有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張家對待張妙昭一向是作為皇後去培養的,教她琴棋書畫,更教她禦下有方,母親更是時時刻刻叮囑她皇帝的喜好,對待太後責問,皇後隻覺得自己像個提線木偶似的,半點也由不得自己了,逼得皇後幾乎要落下淚來。她隻一味地請罪,低著頭,麗妃新學了昆曲,又會哄人,她如何習的,不過是東施效顰,更惹得皇上厭惡。
齊姑姑忙忙賠笑道:“太後娘娘,您有所不知這麗妃實在是個狐媚子,竟然在宮中學唱起昆曲來了,隻怕是耽誤了皇上的前朝事啊,這些個下作手段也隻有商賈之女才使得了,咱們皇後娘娘出身於大家有哪裡會這些?”
“這個賤人。”太後薄薄的笑意倒映在手邊一盞橙黃色的槐花蜜燉柚子水裡,幽幽不定。她想起來皇帝生母的所作所為,嗤笑一聲說道:“皇帝的生身母親就是靠著好嗓子把先帝留下,麗妃倒是好閒情雅致,竟效仿起先人來了,麗妃每日的糕點可還吃著呢?”
“吃著呢,麗妃娘娘當作是太後娘娘的賞賜,每次奴婢都看著她吃下,才回來,是一個不拉的。”下麵的人用細白青瓷芙蓉碟裡取了一塊什錦柳絮香糕,那碧綠瑩瑩的糕點上粘著細碎的白屑,真如點點柳絮,雪白可愛,碧綠上點綴了一絲白色,如同陽春白雪一般,令人驚豔,太後命令齊姑姑日日給麗妃送著,麗妃自然是千恩萬謝地接下,想到這兒,太後的嘴邊揚起一個輕蔑的笑。
皇後在底下站著,似乎是聽懂了二人的談話,有些心驚肉跳的意思在裡麵,但她已經顧不得這些了,太後叮囑著她:“皇後啊,皇帝隻是年幼,才對這些聲色之事沉迷,你身為一國之母,應當以身作則,對皇帝多加關心些,莫要關心則亂,日久了就好了,第一個皇子還得從你肚子裡出來。”
“臣妾多謝太後娘娘教誨,臣妾告退。”皇後垂首撥弄著檀色嵌明鬆綠團幅紋樣蹙金繡袍的鎏金盤花扣上垂落的紫翡翠鳥明珠流蘇,貼身侍女早早便在外麵候著,為她拿著明黃色的大袍,她恭謹地退了出來。
齊姑姑眼中閃爍光,太後斜視著她道:“有什麼話就說,閃不了你的舌頭。”
“趙洧吟姑娘來了。”齊姑姑點燃了一根檀香,檀香味尤為沉靜嫋嫋。熏香細細散開霧白清芬,香味圍繞著金爐直上,太後手中的湯婆子換成了新的,金色的護甲在上麵劃出一道傷痕。齊姑姑仍然稱呼她為趙洧吟姑娘,而不是姚夫人,其中利害也能看得出,太後閉著眼聞得久了,仿佛遠遠隔著金沙淘澄過的沉澱與寂靜,是另一重世界,安靜得仿佛不在人間。
“那就叫她進來吧。”太後閉著眼,不去看殿下之物,頗有些睥睨眾生的味道。
熹微的身體也不大好,逢著一陣冬寒反複便有些發熱咳嗽,趙洧吟一顆心懸在那裡,便是一刻也不能放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