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藥不斷灌入之後,何老終於在未時一刻清醒過來。何老的臉色不複方才絕望般的死白,反而多了一點點珊瑚色的紅暈,人也有了力氣,可以慢慢說出話來了。
那股子從嗓子中冒出來的氣晃晃悠悠地升了天,殿中彌漫著湯藥的氣息,蘇子衍低著頭跪在床榻旁,看何老醒了過來,他也不忍上前,杜蘅已經伏在床頭低低地哭了一場,現如今眼睛腫成了核桃,那種行將就木時身上散發出來的頹敗氣息,如同衰敗頹唐的花朵在泥土裡腐敗,杜蘅的神色痛苦而疲憊。
“你們回來了。”何老的語氣輕柔得如同三月的風,熨帖而暖和,他的嗓子如同裂開的朽木,說話已經是十分費力的事情,他想抬手去摸摸杜蘅的頭,叫他不要在傷心了,費了半天力氣,也不過是偏過了頭“衍之,你怎麼也跟著馥鬱胡鬨,你快管管他,叫她莫再這樣了,哭壞了身子可不值當。”
蘇子衍也湊上前來,看著何老這樣子很是不忍,強忍著眼中的淚意,摸上何老的衣袖,寬大的衣衫瘦的隻剩下了骨頭“我哪裡管的了她,還得要先生您來,她最愛鑽牛角尖了,學生可管不了她。”
何老看她們二人這個樣子,心裡了然,他猛然躺在床榻上,麵色逐漸發青,像一塊碧色沉沉的玉,卻無半點潤澤的光華,他先是說了幾句好,又大口喘著氣,默默地打量著屋子中的一切。
跪了一地的宮人,石榴也從花房調來了此處,他來宮裡的時間並不長,哪裡見過這樣的生死離彆,此情此景下“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杜蘅回頭望了望,她頓時止住了哭聲,杜蘅還是剛才那樣脆弱而又平靜的口吻,可聽來卻如掃過落葉的秋風,讓人不寒而栗“剛才是誰在哭,真是晦氣,拉下去掌嘴五十。”
蘇子衍也明白杜蘅是實在慌亂,兩個人都知道何老的時日不多,卻偏偏不由彆人說,何老背過身安撫地拍著杜蘅的手:“馥鬱,何必如此,我這身子早已是時日無多,你何苦還要為難他人,我死之後誰都不怨,你們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我在地下也安心了。”
何老費力的翻了一個身,有好事者真要去掌石榴的嘴,蘇子衍伸手一攔,石榴緩緩退出去小聲地捂著嘴巴抽泣,不僅為何老哭,更是哭自己。杜蘅把一旁的手帕浸濕,替何老擦著胳膊,往日裡那麼愛乾淨的人現如今卻身處泥濘之間。
何老雙眼失去了焦距,他咳了一聲,五臟六腑好像都蜷縮在一起泛著疼痛,身體越來越冷,何老嘴邊的笑意卻越來越大,他終於要去見自己的孩子了,嘴裡一邊吐著些唾沫一邊喃喃自語。
杜蘅遲遲地攥著他的手,感覺他的體溫一點點下降,剛才清明的眼神也變得混濁,杜蘅湊上去,手指顫抖著探了探他的鼻息,斷斷續續的,再湊過去,人已經咽了氣了。
“夫子!”杜蘅一聲慟哭,所有人都明白了意思,門前看著的首位緩緩跪下,姚頌帶著趙洧吟趕來,看到的正是這樣的場景,杜蘅伏在何老的床頭不能自已,蘇子衍也是鼻頭紅紅,奮力在扒開杜蘅和何老相握的手。
何老去的很安詳,姚頌對這個躺著的老人,除了尊崇,更多的還是畏懼,他好像一直都是很硬朗的,總是拿著戒尺對著他惡狠狠地要打手板,從來不像對蘇子衍那樣愛護,他隻當他是天敵,更不把學問放在心裡,惹得他急得跳腳他才高興。
趙洧吟肩膀抖動,縮在姚頌懷中,燭光盈然照亮一室的昏沉與悲戚,趙洧吟心中有些想吐的惡心,她是早料到了這一天,昨日與何老吃飯時,她做了何老生前的最後一頓飯,何老看見菜樣,也隻是抱了抱熹微孩兒,對她囑咐了兩句摸不著頭腦的話。這一刻,她並不是如料想般的坦然,反而像某種瑟縮牆角不能見到天日的陰濕植物,怯弱而卑微。
杜蘅定定地看著她,眼淚已經被苦儘了,現在隻剩了點乾澀的癢癢,她顫抖著將絹帕蓋到何老臉上,蘇子衍也將頭深深地埋到膝蓋之中,看她要往外走,急忙去摻杜蘅的胳膊,姚頌想要開口安慰二人,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杜蘅冷眼看著這一切,側身從二人身旁走過,不發一言。
杜蘅心中是帶著對趙洧吟的怨恨的,她的口吻淡漠地聽不出任何親近和疏遠,在風中一吹也就消散了“蘇大人啊,你去奏稟皇上吧,先生苦了一輩子,身後總要有些東西傍身,到了下年才會好過些。”
蘇子衍似哭也似笑,他輕輕應了一句好,看著宮人們開始哭嚎,自己坐在冰冷入骨的台階上,整個人透著一股蕭瑟的哀傷,連著天邊下沉的夕陽,杜蘅撐著宮柱一步一步地踉踉蹌蹌往前走,一不小心竟然跌了一跤,膝蓋,胳膊肘,連著骨頭都絞在一起疼,五臟六腑都要咳出來,她失神地向地上抓著什麼。
她恨這宮裡的一切,就像重重的枷鎖,將她壓的喘不過氣來,又一個一個奪取身邊人的性命,她就這樣蜷縮在地上,這宮中共有幾萬塊宮磚,每一個和每一個之間都有許多裂縫,她曾經親自數過,後來也忘了,身邊的人走的越來越多,她能記住的太為少了。許多事,明明恍如就在眼前,確實捉摸不定,難以把握。
皇上給了何老一個極為尊貴的諡號,並允許朝中大臣想去哀悼者可不上朝三日,蘇子衍一直在操持著葬禮,杜蘅沒有插手過一處,她把自己關在杜府中不肯出來。
“阿姊,在房中待了多久了?”寸心已經這樣跪了一個時辰了,她舉著餐食,祈求杜蘅能夠用一些,太陽正烈,曬得人有些暈眩了。
“已經有半日了,姑娘她一點水一點飯都不肯用。”寸心深深望了一眼,很是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