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德子看著杜蘅緩緩而來的身影,臉上重新掛上笑容,他兩手揣在一起,笑意深深,他弓著腰“大人可算來了,皇上已經等了大人很久了。”小德子掀開棉絨的簾布,與杜蘅換了個眼神。杜蘅偏著淺淺點了點頭,蝶翼一般的睫毛撲閃。
“聽說這次皇上是動了大氣,罰了許多人,降了許多人的位分”杜蘅手上沉甸甸得,她與小德子其實沒什麼交情,說起來隻有一麵的緣分“想必,德公公也在其中進言不少吧,為皇上分憂解難都是咱們的份之事,德公公也是辛苦了。”天子生性多疑本是常態,若在有兩句讒言,就算這人是皇親也再難有翻身的機會。
小德子的心突然哆嗦了一下,他說的仔細:“杜大人,嚴重了,您既然說了是份內的事,那又有什麼辛苦的呢。更何況皇上並不僅僅是因為忠勇公的事煩心。”
夜色如同上翻的潮水,悄無聲息就打濕半邊天空,宮門已經落了鑰,杜蘅想要從身上那出什麼值錢的東西,摸了摸因為一身孝服,什麼東西都沒有,就連頭上戴的都是素淨至極,她壓低聲音:“還請公公指教一二。”
小德子躬身,臉上有些擔憂的神色:“李將軍大軍前鋒部隊進抵薩瓦河畔,柔然小族卻仍執迷不悟,負隅頑抗,率部萬人,退居西北方向的秦淮一帶,駐營固守,孤注一擲。那羌族這時候也要來攪一攪渾水,一晚上讓李將軍帶的人損失了有五之有一,皇上接到戰報便忙到了現下,連晚膳都用得極匆忙。”
前麵就到了,小德子身邊養著個徒弟,也是跟著在禦前伺候的,因他泡的一手好茶,皇帝更是愛不釋手,就是彆人來了,皇上都要誇上兩句,他提著燈站在前頭等著。
小德子容色清淡,停住了腳步“到了夜裡,就不是奴才值夜了,還請大人記住,皇上現在最需要人疏解心意,萬萬不能提其他的,切記切記。”他說的話隱晦,到底是不能提什麼,也沒有說清楚。杜蘅看了他最後一眼,獨自進去。
“師傅,為什麼要與這位杜大人說這麼多?”小徒弟心思純善,做得沏茶的差事倒也適合他,名字也是映照著他的性格,單名一個良字,底下的也就看在小德子的麵上稱呼他一聲“良公公”而已。
小德子用拂塵的把手磕了磕他的帽沿,上唇上有一顆痣,他吐一口唾沫“蠢東西,你還看不出來,這皇上到底是偏向誰,就算是太後有心,到底還不是聽皇上的,學著點,你呀也就是吃了這雙眼睛的福分,要不是今個兒出宮看見張帆鬼鬼祟祟地向城門去,皇上也不能知道這事兒,以後不僅要會看,更要會用嘴。”
話是這麼說,可小德子心中並不這麼想,他之所以借著這次機會打壓張家,向杜蘅示好,全然是因為他的師傅林玉臨終前的囑托。先帝並沒有讓林玉去殉葬,甚至連還在京城外為他置辦了田宅,讓他好生養老,跟著他一輩子不是容易的。
可有心人總不這樣輕易地放過他,在林玉出宮的第二日他就突發疾病暴斃,那時候小德子還年輕,不知道生命中每次更替都需要付出代價,當年的他不知天高地厚還想要繼續查下去,卻被太後叫去了壽康宮。
那天的天和今日一樣陰陰沉沉,小德子還是憋不住心事,太後對他也是客氣,那杯茶盞怎麼喝也喝不完,所有人就像看不見他似的,腿下跪著的碎瓷片每一塊都要刮乾淨骨頭,他不敢動,隻能聽到太後說:“有事兒該散了就散了吧,哀家活了這麼多年也懶得再去灌俗事兒了,不過這世道不放過哀家,哀家隻能替彆人解決這些個上不得台麵的問題,學會有什麼話該說,有什麼話不該說才是你的福氣。”
小德子跪在地上,額頭上冷汗連連,感到一陣眩暈,甚至褲襠還有些惹意,他不敢動也不能動:“多……多謝太後教誨,奴才明白。”這個彆人還能有誰呢,不過是張家罷了。小德子咬緊了牙關,那兩日太後特意批準了他休息,他卻堅持留在太極宮陪著皇帝,直到混到了今日,他才把自己的命保下來。太後沒必要去擔憂一個太監,不喜歡那就做了便是,可這命是自個兒的,他該為自己多做打算。
杜蘅的裙角沾染了青石上的夜露。站得久了,經風一拂,隻覺肌骨生涼,她不自覺地便打了個寒噤。皇帝背著人,也不點燈,整個人被籠罩在黑暗中,聽見聲響才應了一聲“來了啊。”
杜蘅整理了身上的披風,把杜晉的骨灰盒放到一旁,跪下給皇帝行禮“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帝也不看她,借著月光打量自己手上的那一根狼毫筆,架子上還有一把短短的匕首和金絲的蟈蟈籠子,這些東西從不出現在禦書房中,他有些惋惜,月光如水,帶著涼意打在這些東西身上,匕首出鞘,寒光一閃,映照著皇帝寒光凜凜的眼睛。
“這些日子,朕常常夢見愈之,朕夢見幼時與愈之在一起捉蟈蟈,愈之膽子大,他在下麵撐著,朕就爬到樹上去看,遠遠來了人,愈之就和朕一起藏起來,好不快活。”皇帝的下巴上有一些短短的胡茬,眼底淡淡的青色更是昭示他有幾日沒有睡好了。
杜蘅聽了這話,心中慘然一笑。她今日帶著杜晉的東西過來,就是希望皇帝能夠看看,看看忠臣的委屈,看看賊人的囂張。皇帝遲遲不處決張瑞權,也是在向張家賣麵子。一味地退讓隻會換來更加變本加厲的欺壓,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回報。
“身為籠中人,愈之如今也算是解脫了,皇上不必痛苦,上天剝奪了愈之的性命,但隻要微臣記得他,皇上記得他,那愈之也就還活在每個人的心中。”杜蘅的話十分淡然,皇帝也有所動容,他並不是聖人,更不是被畫框裱起來的圖畫,這些日子他悄悄哭過一場,他的快樂,他的少年時期終究是被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