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康宮裡靜悄悄得,齊姑姑也哭了許久,累了。她為自己準備了一把銀質的匕首,太後難得的心情好一些,特意叫她一起坐會兒,還說自己為她謀了一個好差事,等自己百年,她就可以告老還鄉。齊姑姑麵上應下,沒了太後,餘下的日子,又有什麼意思,不過是守著富貴的墳墓而已。
“皇後娘娘來了啊,太後娘娘正在裡邊等著您呢,那您去吧。”齊姑姑向皇後指了指,她正在徒手剝著一個柚子,壽康宮中死氣沉沉得,不如往日亮堂,沉香氣味淡,現在也讓人覺得有些難以忍受。
皇後強忍下心中的恐懼,隨著齊姑姑一起進去,她見太後盤腿坐在榻上,碰了一卷書出神,少不得忍了氣悶,齊姑姑換了一臉笑容道:“太後吃些柚子吧,奴婢看著這柚子極好,水靈又敗火的。”
“難為你了,都不是外人,這一半就留給你了,哀家吃不了幾口。”主仆二人更像是姐妹了,太後細長的護甲在水果盤中畫出一到楚河漢界,皇後插不上話,索性在一旁等著,垂著臉也不上前搭話,恭敬而溫順。太後的丹鳳眼橫飛一眼過去,然後笑了一聲。
“知道哀家之前為什麼不召見你嗎?”雖然太後讓齊姑姑留下,可齊姑姑仍然覺得不妥,將果盤留下自己又下去了。這柚子果然不錯,就和齊姑姑說的一樣,是清熱又敗火的好東西,她隻吃了一個也是很好很好了。
皇後搖搖頭,又點點頭“侄女知道,侄女沒有維護張大人,侄女向著皇上,姑母不高興了。”她說出了自己心中最正確的回答,又小心地看著太後,她害怕這個嚴厲的姑母,儘管她生了病動彈不得,生怕得到她的責備。
“你真是這樣想的?”太後問道,她又搖了搖頭“錯了,哀家生氣並不是因為你不幫你瑞權表哥說話,而是因為你的胳膊肘向外拐,你記不住教訓,隻有母家才是你的倚靠,你不能靠著情愛和男人活一輩子。”太後看著皇後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知道她聽進去了多少“哀家問你,哀家今日又見你,你可知道是什麼原因?”
“侄女不知。”皇後看著太後這副模樣,心中有些酸楚。
“你這個蠢孩子,單純善良固然是你的好處,可你這番也會被彆人利用,那麗妃哪是你能對付的,今日她能用這個孩子對付你,明日就能有更惡毒的辦法,哀家叫你來,不過是怕你走了哀家的老路,恨錯了人,報錯了仇,最後不得善終。”太後的手上都是繭子,借著燭火她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皇後的臉。
皇後為最後幾個嚴重的字眼感到害怕,她慌忙著道:“姑母福壽與天齊,吉人自有天相,不會,老天不會隨意把姑母奪了去,隻要好好調治就……”
太後打斷了他的話,她對自己的身體最為清楚不過,皇後的眼睛紅紅的“哀家給你取得小字是靜姝,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便是希望你一輩子能夠有個自己的活法,可你還是進了宮,既然人在宮中,就要學會宮中的活法,不能沒了命知道嗎?”
此刻的太後就像一個教導晚輩的老人,她諄諄善誘,她的輕歎幽深而回折,在這宮中每一處遊蕩“張家是靠女人才起的家,家中沒有男子可以依靠,如果你和哀家一同敗落,誰去護著你的爹爹你的娘親?難道也要皇帝在哪一天裡不高興,把你的家給抄了嗎?哀家死了,誰有來保護你呢,哀家今日教給你,這宮裡麵要活下去,就要有情又無情,獨獨不能對皇帝有情!”
皇後仔細打量著眼前人,太後的手和她娘一樣,讓她難以舍棄,她低聲道:“姑母,您見老了。這些年,叫您受苦了。姑母,侄女從前不懂,現在明白了,這宮中哪裡是什麼福地洞天,明明是吃人的煉獄。”皇後有些淚濕衣衫,她的姑母年輕時是我朝不可多得的美人,唯一能與之相媲美的,也隻有現在皇帝的生母。
太後看著她“不打緊,人都會老去,老去之後是不是還能坐穩這個位子,這才是關鍵的。”太後看著她,看得她心裡發毛“你這個年紀,自然是不能明白的。也好,不明白總有不明白的好處,自以為安樂,何嘗不也是一種安樂呢。”
皇後聽不明白,隻能點點頭“我與姑母割開肉都是張家的女兒,以後侄女能做的,自然也是向著自己的家裡。”皇後鄭重地起誓,卻被太後合上了手指。
“不,哀家是張家的女兒,你不是。你的身份是皇帝的妻子,皇帝的皇後。你記住,你隻有這一種身份,其他的彆人說了什麼,你隻管不聽不看,哀家知道你的心氣高,許多東西都看不上,可人總要有些盼望。”太後停一停,沉聲說道“靜姝,哀家問你,寵愛和權勢你究竟想要哪一項?”
皇後想要說“寵愛”卻生生改了話語,在她心中並沒有想過做皇後,能當個寵妃,日日陪在皇帝身邊,已經是她這輩子做過最大的夢。她說道“姑母,我選權勢。”
寵愛與權勢,就像是兩朵並生的花。人的一輩子,隻采其中一朵已經是很不容易,二者兼得更是不可能。太後就是明晃晃的例子,伊春死的早,可她也擁有了先帝一輩子的懷念,就連先帝死的時候也是要和她葬在一起。
“你這話還能讓姑母放心一些,你記住隻有有了權勢,你才能在宮中行走,能又有寵又有權是極好不過的,可這樣的人通常沒有,有了權勢,你才能活下來,不讓你的孩子,你的父母也不明不白的死去。”太後徐徐道來“百姓們立足已經是難事,可這後宮絕不比前朝簡單。”
皇後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自己的額頭有些發紅,還有一個小小的印子“姑母,前路再難,靜姝也會走下去,也請姑母堅持住,能看到靜姝守得花開見月明的那一天。”剛才皇後僅僅是有些淒愴,現在確實真真悲痛。
太後略略點頭“你走吧,哀家能交給你的隻有這些了。以後的路多生變數,也隻有你自己摸索,哀家累了,把齊姑姑叫進來吧。”太後翻過身去,不再看皇後一眼,這夜所有的話都是她最善良的話,也是她對張家後一輩人的囑托。
齊姑姑看見皇後出來,眯眯著眼睛“皇後娘娘與太後娘娘談好了,這邊沒什麼燈火,皇後娘娘回去的時候小心一些,莫要跌跤。”齊姑姑給了皇後一支燈籠,皇後是自己來的,最終也將自己走了。皇後清晰地認識到,那位寶座上的女人已經到了暮年,什麼時候離去,或者就在明朝了。
太後的眼睛有一些看不清楚了,人到老了,總會有這些病痛,她哭的多了,眼睛就也不好用了,想要做一個紅色的小孩用的肚兜,竟然連針也不會穿了,還紮了自己一下。
齊姑姑看到,有些嗔怪“太後娘娘,這是做什麼?這些針線活,您多少年不做了,怎麼現在拿起來了?”這塊肚兜被縫的七零八落,卻已經做的差不多,初初能看到雛形了,齊姑姑幾乎與太後算是日夜以對,可她也不知道這是太後什麼時候做的。
“就是因為太久不做了,哀家欠自己的孩兒太多了,到了下麵哀家要好好補償他,這才做了,你給哀家來,讓哀家再縫兩下。”太後明白自己大限將至,緊趕慢趕把這件肚兜做了出來,想要帶到地下。
齊姑姑沒有哭,反而幫她穿好了線。太後看著她“哀家都忘了,你年輕的時候是個特彆會織布的娘子,你幫哀家看看這個好看嗎?哀家的孩子願不願意穿呢?”太後的手不停,一直在縫“明日,你就出宮吧,哀家都已經打點好了,這宮裡有什麼想要的就拿了去,定要好好活著,無論是改了名字還是彆的,活著才是好打算。”
齊姑姑重重點頭,太後繡著繡著就有些累了,她的眼皮有一千斤重,說話斷斷續續地“記得,記得哀家的囑咐,你把這……這兩針繡完吧,哀家也放心。”